朱襄衝上前,半跪在地上將嬴小政緊緊抱住:“沒事了沒事了,政兒,舅父會保護你。春花不會再有傷害你的機會,相信舅父!你還是個孩子,不用思考這些,舅父會幫你把她擋在門外。”
嬴小政抓著朱襄的衣襟,眼睛眨了眨。
此刻他沒有進入夢境房間,也仿佛看到了那個坐在桌旁閉眼小憩的未來自己。
痛苦,絕望,想要毀掉一切的憤怒從心底噴湧而出,無數的質問堵在喉嚨裡。
秦國與中原風俗略有不同,二十二歲才舉行冠禮。
不過舉行冠禮之前,嬴政就已經掌握了不小的權力。始皇帝九年他舉行冠禮,立刻滅嫪毐;始皇帝十年,他即刻逼殺呂不韋。
他行動如此迅速,顯然早早就積攢好了力量,親政前用著呂不韋打理朝政,對嫪毐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安撫擁有權力的太後,親政後立刻以雷霆之勢掃除障礙。
無論呂不韋和嫪毐經營了多久的勢力,也不過是嬴政彈彈指就會灰飛煙滅的東西。
但嬴政贏得輕鬆,不代表他心裡就輕鬆。
無論外人給“王”塑造了多麼冷硬的形象,好像坐在王座上之後,就會自動變成了一個無血無肉無感情的非人模樣。但實際上每一個“王”也都是有感情的人。
他能迅速處理掉太後身邊的勢力,不代表太後愚蠢的選擇不會讓他疼痛。
身為功勞大過三皇五帝的始皇帝,嬴政這一生卻都是處於被至親放棄的一方。
父親將他拋棄在趙國,母親選擇情人和私生子,唯一的弟弟謀反……秦始皇不在乎這些人的背叛,但偶爾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想起往事,也無法不憤怒。
“舅父……”嬴小政抓著朱襄的衣襟,壓抑著哭聲道,“我不想見到她,不想見到她。”
朱襄連連道歉:“抱歉,政兒,舅父光想到春花可以把廉公和李牧帶來秦國,忽視了你的心情。”
嬴小政在朱襄懷裡搖頭,用朱襄的衣服擦乾了眼淚:“她可以入秦,我不想見她。我不要見她!”
“好,不見就不見,我想辦法!”朱襄保證,然後被荀子狠狠敲了一下腦袋。
“政兒心裡可以不認她為母,但禮儀上要做足。”荀子道。
朱襄道:“荀子,你不是說不能以德報怨嗎?”
荀子道:“誰讓你和政兒以德抱怨,隻是隔幾日去行禮,行完禮就走。讓子楚讓他和政兒隔著簾子見麵,可以不用對話。”
朱襄還想反駁,嬴小政拉了拉朱襄的衣服,從朱襄懷裡將腦袋冒出來。
“好,隻是行禮,我能做到。”嬴小政紅著眼睛道,“其他的彆想!”
現在我不是夢境中的自己,我有舅父護著,我可以任性!
“你還想做什麼?”荀子瞥了嬴小政和朱襄一眼,“難道還真想以德報怨?她生了你,你給她一生衣食無憂,已經報了生恩。”
“荀翁!”朱襄鬆開懷抱,嬴小政撲向荀子。
荀子接住嬴小政,笑著刮了刮嬴小政的鼻子:“你還真以為我讓你孝敬她嗎?正如你所說,如果拋棄孩子的父母也要讓孩子畢恭畢敬的奉養,那這個世間就會多許多生而不養的人。”
朱襄揉了揉眼睛,站起身道:“政兒,你要相信舅父和你阿父。這個世間女子能做的事少之又少,全部的權力都是來自於她身邊的男人。與當初她拋棄兄弟和孩子不同,如今她再作惡,就不是她作惡,而是我和夏同在作惡。”
嬴小政回頭看向舅父。
朱襄拿出手帕替嬴小政擦臉:“如果夏同、我、你不給她權力,她就一無所有。”
朱襄讓春花入秦,從未想過春花能做到什麼危害他和政兒的事。
就算是太子正夫人、王後、王太後,若想有權勢,也是身邊男人縱容。
這個世道對女子已經如此不公平,他還會被春花壓製,那自己就是純粹的廢物了。
哪怕對政兒,說什麼“孝”,隻要政兒讓她衣食無憂就是孝。
“嗯。”嬴小政又撲回朱襄懷裡。
朱襄將嬴小政抱起來,心裡仍舊愧疚不已。
他此次獻計確實忽視了政兒的心情,他得好好彌補。
荀子看著朱襄的神色,無奈地搖搖頭。
也幸虧政兒自己聰慧懂事,否則以朱襄這樣的寵法,恐怕得寵出一個紈絝子弟。
“你不是來叫我們開飯嗎?”荀子道,“還是說有其他的事?”
“啊,對,該吃飯了。”朱襄看著滿地的果脯,心疼道,“還好,洗洗曬乾後還能吃。”
他出門叫來家仆撿果脯。
荀子見朱襄還是如此節省,笑著捋了捋胡須。
無論貧窮還是富貴,朱襄的性情都如一,不愧是他的弟子。
聽到開飯了,嬴小政就不難過了。
他被朱襄抱去洗臉洗手,自覺圍上原本很嫌棄的花邊圍裙,乖乖等著開飯。
天氣炎熱,朱襄這頓飯做得很清淡,給荀子去去暑氣。
朱襄摘來薺菜做成酸菜熬了一鍋魚湯,又摘來茶葉熬成清湯來為切得很薄的肉片調味,桃子和李子做成果醬用來蘸去掉苦心的蓮蓬……
荀子和一眾儒家弟子一同入宴。儒家弟子看到與中原不同的桌椅,又看到滿桌精致的菜肴,心中都有很多話想說,但荀子在這裡,他們不敢說。
儒家弟子大多都是想要遵循周禮的,所以對坐具也有要求。
不過見荀子都很自然地坐在了椅子上,他們也隻能跟著一同入座。
坐在椅子上確實比跪坐舒服多了,但他們還是渾身不自在,總覺得自己有些對不起先賢。
能把一個坐具上升到先賢的高度,也隻有儒家弟子會如此想了。
“蜀郡送來了一棵老茶樹,君上讓我種在了莊子上。我炒了些茶葉,荀子看是否合口?”朱襄為荀子倒茶道。
這時早就有了茶葉,但茶葉都是當蔬菜與肉湯同煮成羹食。
如果把茶羹當飲料,那肯定很難吃。但把茶羹當一道菜,其實味道還不錯,和加了其他蔬菜的羹湯區彆不大。
朱襄在趙國的時候就想炒茶葉,但茶葉是個貴重的東西,自己不好意思霍霍藺公和廉公的珍藏。
秦王的好東西多,他就隨便霍霍了。練了許久的手,炒出了不知道是綠茶紅茶還是黃茶青茶的茶葉。
應該是綠茶?
管它呢,好喝就成。
荀子抿了一口茶水,眼睛一亮:“很淡雅。”
朱襄笑道:“茶葉中加些曬乾的果肉和花瓣,味道又有不同。不過若是荀子,應該更喜愛喝清茶。”
荀子放下茶杯,道:“這杯具也很有意思。”
朱襄得意道:“這是我和相和一起琢磨出來的。待我們改進一下爐灶,還能燒出更細膩的陶具……我和相和將其改名為瓷。”
荀子笑罵道:“你來秦國,就做這些事?”
朱襄道:“瓷比陶更不容易滲水,價格比金屬器具更便宜,民間也能用。而且瓷器很漂亮,庶民在家裡備上漂亮的陶瓷器具,心情一定會變好。等棉花製作出來,我再琢磨琢磨怎麼改進織機,讓庶民在冬季也能穿上保暖的衣物……”
朱襄話音未落,一位儒家弟子忍不住道:“朱襄公,你怎麼僅操心這等庸俗之事?”
荀子臉色一沉。
朱襄笑道:“大部分人的一生,不過衣食住行,我不操心這些操心什麼?藿食者沒有餘力操心他們的衣食住行,隻有肉食者去操心。賢能之士建功立業,最終不也落在讓黎民安居樂業,衣食無憂上嗎?即便是奮戰的將士,開疆是為了更多的田地,戍邊是為了黎民不受侵擾,還是落在了這一點。”
蒙武連連點頭:“沒錯。”
荀子冷哼:“不是人人都看得你這樣通透。許多人隻知道自己要建功立業,但如何建什麼功立什麼業,他們心中卻一無所知,以為自己穿上綾羅綢緞,出有車食有肉,就算功業了。你一個看著天空的人,和在地麵上匍匐的人說什麼?食不語,忘記了嗎?”
“是,荀子。”朱襄趕緊閉嘴。
剛說話的儒家弟子臉色蒼白。
嬴小政露出了冷笑的表情。
儒家確有人才,但大部分人隻知道誇誇而談,沒有學到荀翁半分本事。
說來,李斯和韓非也是荀翁的弟子?
嬴小政咬著筷子,露出了睿智的表情。
現在荀翁收李斯和韓非為弟子了嗎?若沒有,他們算不算自己的師弟?
荀翁肯定不會不承認我是他的弟子吧?
“彆咬筷子,會長一口亂牙。”朱襄製止嬴小政。
嬴小政癟嘴:“牙根癢。”
朱襄道:“難道要換牙了?那更不應該咬。我找太醫給你配點清涼的藥包,你牙癢了就咬一口。”
嬴小政點頭。
等他再次回夢境房間的時候,去看看夢境中的自己什麼時候換牙,換牙難不難受。
夢境中的自己換牙的時候不會疼得嗚嗚哭吧?
夢境中的自己在人前總是一副很威嚴的模樣,但嬴小政翻看了許多他的黑曆史,什麼躲在被窩裡櫃子裡偷偷哭之類,那是常有的事。
雖然隨著年齡增長,他不哭了,但也會在私下罵罵咧咧,或者拿著寶劍砍桌子發泄。
我才不會如此幼稚。嬴小政想。
荀子開口後,桌上沒有人敢再說話。
雖然飯菜很可口,但儒家弟子們都食不知味。
當他們知道這一桌飯菜都是朱襄親手烹飪,他們就更食不知味了。
朱襄見他們的神情,歎了口氣。
飯後,他重新讓人上了茶,趁著荀子去上廁所,對勉強算是他的師弟,但荀子說不算的儒家弟子們道:“孟子的理論與孔子並不完全一致,荀子的理論與其他儒家先賢也不完全一致。你們不僅要讀書,也要多思考,從你們親眼所見出發,去總結你們自己的思想。”
朱襄見他們不理解,繼續道:“我知道你們尊重先賢,不願意懷疑先賢。但先賢提出的理論也會有錯誤,有不符合百年後世界的時候。如果所有事都是一成不變,如果弟子永遠都比師長弱,那學問還能發展嗎?”
“你們想想,你們希望自己的弟子永遠弱於弟子……把弟子換成子嗣,你們希望自己的子嗣一代比一代弱嗎?”
“即便是孔子,也說三人行必有我師,也要時刻反省自己。你們要效仿先賢,效仿的應該是先賢的品性。”
“你們入秦後一定很疑惑,為何秦國的政令與先賢追尋的理想完全不同,但秦國卻比其他國家強大,秦民也比其他民眾過得更好。去多看、多問、多想,等你們解決了疑問,就是能獨當一麵,去建功立業的時候了。”
在座所有儒家弟子,全都比朱襄年齡大。
若年紀太小,沒有在家中留下子嗣,他們是不可能在這個危險的亂世出門遊學。
但朱襄對待他們就像是大學裡對待學生們一樣苦口婆心,他們對朱襄也畢恭畢敬,就像麵對自己的師長。
即便之前有人出口質問,但他並非懷疑朱襄,而是因為對朱襄太過崇拜,才話不過腦子。
這個時代的儒家弟子與後世已經思想固化的文人不同,他們雖然尊重先賢,卻沒有丟掉懷疑和上進的精神。
在這個人命如草芥的亂世,儒家弟子能仗劍行走六國,本身就不可能是眼界短淺的迂腐之人。
“謹遵朱襄公教導。”儒家弟子們起身拱手作揖。
朱襄擺了擺手,道:“坐下吧,不必多禮。君上準備建學宮,用紙張謄抄百家書籍。我推舉你們入學宮,你們在謄抄百家書籍的時候,正好可以學習更多的知識。我相信荀子會將你們帶在身邊,你們一定都是可塑之才。”
儒家弟子們沒有坐下,再次拱手作揖。
坐在朱襄懷裡,雙手扶著朱襄的胳膊,就像是坐在現在還不存在的龍椅上的嬴小政鼻子噴氣。
他感到了十分的自豪。
朱襄見這群人都是明事理,也是願意接受秦國的人,態度更溫和了。
他詢問了這些人的名字,可惜沒有李斯、韓非和張蒼這三個荀子最出名的弟子。
李斯和張蒼會成為秦國的官吏,將來肯定會為了荀子而入秦拜師。韓非是韓國的公子,不知道還會不會入秦拜入荀子門下了。
朱襄正想著,卻不知道韓非已經來到了秦國邊境。
但韓非卻不是來拜訪荀子,而是來拜訪長平君。
荀子入秦的事沒有多少人知道,韓非自然也不知道。他想要尋找一條能讓韓國強大的路,翻遍了百家的理論,也沒有尋到自己想要的老師。
他確實對荀子的理論很感興趣,但荀子此刻還沒有展露出自己治國的理念,所以韓非還未想過向荀子拜師。
原本曆史中,荀子是在去了楚國當蘭陵令的時候,才專心著書立說。這時他的治國的名聲才傳出來,韓非才來拜師。
而此時荀子治國的理念還隻在手稿中,隻有朱襄等人看過。
長平君在三晉之地一舉成名,韓非早就聽聞了長平君的名聲。
在朱襄被困邯鄲的時候,他也諫言韓王,去求朱襄入韓。
韓國本來就國土狹小,農田的產量也十分低,基本糧食難以自給自足。韓非知道,一個國家的根本就是糧食,除了改革政治製度,讓農田增產也是強國中很重要的一點。
如果朱襄去了韓國,不僅能幫助韓國田地增產,還能引來許多敬仰朱襄的人來韓國。這樣韓國就有更多的人耕種和打仗,能夠有抗擊秦國的力量。
韓非花了很長功夫說服韓王,但韓國慢了許多步,白起以邯鄲城為交換,將朱襄接走了。
韓王捶胸頓足的同時,又十分竊喜。
他竊喜自己沒有去接朱襄入韓,否則白起就要拿他的國都來換朱襄了。
韓非得知韓王居然得意洋洋自誇“英明”時,氣得結結巴巴找韓王吵了一架。
這吵架的結果,自然是韓王差點把他放逐。
在提議接朱襄入韓之前,韓非已經連續上書五年,請求韓王驅逐朝堂中不乾實事的小人,選拔有真才實學的人,韓王一直沒理睬他。
這次吵架,韓非確實是忍無可忍了。
但即便韓王討厭說話結巴還非常話多的韓非,韓非還是希望能讓韓國強大起來,免於滅國之災。
他一直關注著朱襄,在朱襄在秦國做出成就後,他就萌生了入秦向朱襄請教的心思。
他準備了許久,將自己的思想寫在書簡上,然後帶著三兩老仆,坐著殘破的馬車,滿心忐忑地入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