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地的豐收、新年慶典讓蜀郡的黎民稍稍喘了一口氣, 成都的治安都好了許多。
收獲不需要朱襄花費多少心思,他難得有了閒暇,帶著嬴小政去早就準備妥當, 但一直沒空去的溫泉彆院度假, 順帶檢查嬴小政的功課。
溫泉彆墅就在峨眉山。
朱襄隻知道峨眉山溫泉來自三千米左右的地熱水,不知道這些地熱泉水早就從兩河口的斷層處湧了出來, 被當地人稱為神泉。隻是這時候還沒有形成泡溫泉的風氣, 所以才鮮有記載。
不過達官貴人當地豪強早就盯上了天然的熱源地, 作為冬季避寒的住處。
這時的峨眉山也叫峨眉山,山上雖然沒有那麼多寺廟景觀,也是一座風景十分秀美,已經遠近聞名的山川。
李冰雖是務實的好官, 但該享受的也不會少。
他替朱襄選定了這個離成都城最近的溫泉彆院後,就出錢幫朱襄將彆院按照自己的審美翻修了一遍。
潺潺的溫泉水順著鋪著鵝卵石的小渠, 通過細竹條編織的密集網兜層層過濾, 彙入鋪著青石板的溫泉池子內, 然後又順著另一條小渠流走。
當有人居住的時候,每日仆從都會清洗渠道和池子,更換兜網,保證池水的乾淨。
這些仆從,都是李冰為朱襄招募的。
朱襄的生活比起普通貴族官吏, 實在是有些過於“粗糙”了。
李冰聽朱襄說, 他在鹹陽的生活, 都靠著秦王贈送仆從來張羅。他此番入蜀, 也帶來了不少仆從。李冰還以為朱襄能把公子政養得如同在鹹陽一般精致。
後來他發現自己大錯特錯。
公子政居然會自己穿衣梳頭洗漱,朱襄你就是這麼養秦公子嗎!你這是苛待!
朱襄被李冰罵得一愣一愣,李牧在一旁一邊啃橘子一邊點頭。
他早就想罵了, 隻是嘴笨,罵不過朱襄滿口的歪理。
李冰去巴郡時,就將照顧朱襄生活的事交予自己的夫人王氏。
先秦時女子稱姓男子稱氏,但此時姓氏已經基本合一。
劉邦建國西漢時,姓氏合一已經是民間普遍現象,連文人記載中都搞不懂先秦那套姓氏學。一項社會共識不是一二十年就能達成,劉邦隻比秦始皇小三歲,可見秦國立國時已經如此。
後來挖掘的先秦逐漸對名人的記載也可看出這一點。除了一些與宗室相關的大貴族,如廉頗,基本姓名都不再將姓氏分開提。
李冰和王氏也如此。不過六國舊貴族又稱這些士人為寒庶之人,算是最初的“寒門高士”。
王夫人最先贈送給朱襄和嬴小政許多美貌侍女。當嬴小政看到一個麵貌姣好的侍女試圖誘惑朱襄(但自家舅父完全沒意識到自己被誘惑了)時,便親自去找了王夫人,將侍女全部換成了身強力壯膀大腰圓的中年婦人。
朱襄雖不知道為何換人,但他很滿意。他本來也準備閒下來後就將人退回去,因為他實在是不好意思使喚那些嬌弱的侍女乾活。朱襄懷疑她們連政兒都抱不動。
自家的外甥,實心沉啊。
李冰回到成都後,王夫人忐忑不安地將此事告知李冰。
李冰哭笑不得:“朱襄才剛弱冠不久,夫人又不在身邊。若是尋常人,定會養些養眼的侍女,夫人所為並沒有錯,朱襄既然沒有與我說這事,就說明他並沒有放在心上。”
李冰停頓了一下,笑容古怪道:“不,他還真抱怨過,說夫人送給他的侍女連政兒都抱不動。那些婦人的家人,夫人連同契書一同送給朱襄,隨他使喚。朱襄是我的友人,政兒是我的子侄,夫人不必像對待朝中貴人一樣對待他。”
王夫人心中忐忑不安:“但朱襄公是封君,公子政是秦公子啊。”
李冰道:“朱襄待我赤忱。若我顧忌他和政兒身份,我就是侮辱了他對我的赤誠。是我之錯,沒有與夫人講明。”
李冰意識到自家夫人做出這種舉措,是將朱襄和公子政當需要巴結的貴人看待,誤會了自己的意思,才精挑細選了貌美女子前去伺候。
李冰而立之年便能成為一郡之守,除了務實,行事手腕也有圓滑的一麵,與貴人交好也是為官最重要的能力。
與貴人結交的事李冰大多時候不好親自出麵,都是由他夫人以後院女眷交往為名義去做。
不過李冰雖然處世圓滑,但骨子裡不是諂媚之人。需要他曲意逢迎的貴族他會曲意逢迎,而如朱襄、李牧這樣與他真心結交的人他也會捧出一顆真心。
聽了李冰解釋後,王夫人雖然懼怕朱襄外戚和封君的身份,也答應下來。
她歎氣道:“既然如此……唉,朱襄公和公子政會不會怨了我?”
李冰道:“朱襄應該完全沒有意識到夫人你的心思。至於政兒……政兒很高傲,不會輕易埋怨彆人。”
經過這些時日相處,李冰已經發現嬴小政那副乖巧外甥的麵具後麵,心腸有些過分冷硬。
他甚至懷疑嬴小政天天抱著李牧的腿喊老師,但心中對李牧的師生之情也沒有表現出來的那麼深厚,唯獨在朱襄麵前不同。
與嬴小政聊天中,李冰還猜到除了他的舅父舅母,嬴小政心中次一等親近的人是“藺翁”和“藺伯父”,再者是“廉翁”和“荀翁”,之後才輪到“老師”“蔡伯父”。
至於自己,應該還沒有入了這位高傲的秦公子的眼。
“不要特意討好公子政。公子政雖然年幼,但其心智恐怕比成年人也不差。”李冰叮囑,“公子政天生神異,若將他視作孩童欺弄,一定會引他厭惡。”
王夫人苦笑:“我怎敢欺弄?公子政來找我換掉侍女時,我嚇得好幾日未能安眠。”
一個垂髫孩童如此理智、聰慧,甚至有些冷酷,實在是給人太強的非人之感,讓人毛骨悚然。
李冰想起嬴小政舅父前舅父後毫不掩飾的兩副性情,不由苦笑。
確實有些嚇人。
得了李冰送來的仆從家人,朱襄家中終於熱鬨了一些。
秦王送來的人大多充當護衛,在伺候人方麵還是欠缺了一些。
朱襄泡在溫泉池子裡感慨,當貴族被人伺候真舒服,但比現代還是差遠了。
他正感慨的時候,抱著用皮革做的遊泳圈的嬴小政蹬水遊過,濺了他一頭的溫泉水。
朱襄剛把臉上的水抹下來,嬴小政又遊過去,濺了他一頭的水。
朱襄:“……政兒,你是不是故意的?”
嬴小政使勁踩水,遠離朱襄。
朱襄冷笑一聲,朝著嬴小政追了過去,和外甥打起了水仗。
嬴小政樂得“咯咯”笑,像一隻小母雞。
兩人玩夠之後,嬴小政道:“要是藺伯父在這裡就好了,我和藺伯父一起,一定能打過舅父。”
朱襄沒好氣道:“他一個人就能打過我,加上你和我正好打成平手。”
嬴小政愣了一會兒,才琢磨到自家舅父在諷刺自己拖了藺伯父的後腿,頓時氣得抓起朱襄的胳膊磨牙。
朱襄樂道:“你就磨吧,估計明年你就要換牙,這一口小牙齒不保了。”
嬴小政抱著朱襄的手臂疑惑:“換牙?”
朱襄幸災樂禍地笑道:“牙齒一顆一顆掉下來,說話都漏風。”
嬴小政把嘴張成了“O”型。
會掉牙齒?他在夢境中沒看到過啊!為什麼這麼可怕的事夢境中沒有!
朱襄笑話道:“不隻是掉牙,你長新牙的時候,牙齦……就是牙根處會非常非常癢,可難受了。”
嬴小政尖叫:“我不要換牙!”
朱襄大笑:“哪由得住你想不想?哈哈哈哈,如果你在牙癢的時候為了止癢咬了硬的東西,就會長成一口歪斜牙,可醜了。”
嬴小政立刻捂住嘴,驚恐不安地看著朱襄。
“舅父,你是在騙政兒嗎?”嬴小政捂住嘴惶恐不安道。
朱襄壞笑:“舅父從來不騙政兒。”
嬴小政癟嘴:“不,這件事一定是舅父騙政兒!”
李牧提著一籃子南瓜花南瓜尖來蹭溫泉,順帶休假的時候,嬴小政差點一頭槌把他的籃子撞翻。
李牧護住籃子,皺眉道:“朱襄,你又怎麼欺負政兒了?”
朱襄把李牧手中的籃子接住,道:“我什麼時候欺負過他?”
嬴小政委屈道:“老師,舅父說我明年會換牙。”
李牧想了想嬴小政的年齡,道:“確實,政兒明年也該換牙了。明年不換,再過一年也該換了。”
嬴小政:“不,我不要換牙。換牙難受。”
李牧頭疼:“這……這可沒辦法不換。”
朱襄樂嗬嗬抱著籃子往廚房走,把被他逗急眼的小外甥丟給李牧哄:“我就說我沒有欺負他,實話實說叫欺負?”
看著朱襄快樂的背影,李牧捏緊拳頭,有一種想捶朱襄一頓的衝動。
但朱襄那身板,他擔心一拳頭下去,就要跪求朱襄不死,隻能忍耐住揍人的衝動。
“政兒乖,換牙是好事。你不是想快點長大嗎?換牙就預示著你長大了。”李牧將嬴小政抱起來,輕聲哄道,“換牙後,你也該長個子了,就像是竹筍長成竹子一樣,身高會迅速拔節。”
聽到李牧哄孩子的話,嬴小政撇臉,麵無表情道:“我想長大,但不想換牙。不換牙我也會長高。”
已經走出幾米遠的朱襄回頭:“哦,對了,身高迅速拔節的時候,會有生長痛。腿骨疼,晚上還抽筋,可難受了。”
說完,朱襄迅速離開,留下小外甥氣得尖叫。
李牧單手捂住嗡嗡叫的耳朵。能把早熟的政兒氣得如正常孩童一樣尖叫,朱襄真的很欠揍。
他真的好想念廉公和荀公。此時隻有請出廉公和荀公的戒尺,才能製得住朱襄了。
“彆生氣,政兒,給廉公和荀公寫信,讓他們教訓你舅父。”李牧出主意。
嬴小政憋著氣道:“我不是小孩,不告狀。等我長大了,我要把此事找回來!”
李牧好奇:“要怎麼找?”
嬴小政道:“等舅父生病,隻準舅父喝加了一點鹽的肉粥菜粥,其他什麼都不準吃!我還要讓太醫在藥裡多加黃連!”
李牧:“……是個很好的報複手段。”
不行,他要忍住,不能笑,不然政兒會更生氣。
不一會兒,李冰提著一扇羔羊肉也來蹭飯。
他和李牧都在這一處溫泉地置辦了彆院,與朱襄比鄰,隨時可以蹭飯。
當聽到嬴小政叫囂著以後要報複朱襄時,李冰哭笑不得。
他剛在背後說了嬴小政“壞話”,現在看到嬴小政幼稚的一麵,有些心生愧疚。
其實政兒還是挺像個孩子,並沒有太冷酷。
朱襄出來拿走李冰手中的羊肉,順便刮了一下嬴小政的鼻梁,把胖外甥氣得更像一隻刺河豚。
不過還好,美食撫慰了嬴小政受傷的小心靈。
紅燒羊肉中加入了剛豐收的大豆和土豆,南瓜尖在開水中燙了一下之後直接澆上豆油和蒜蓉醬,南瓜花拔掉苦澀的花蕊後裹上雞蛋麵粉糊油炸……朱襄做了一桌時令的佳肴,誘得眾人食指大動。
“這、這是什麼味道?”李冰嘗了紅燒羊肉之後,疑惑道,“像是薑和蒜的辛辣,又帶了些清香。”
李牧道:“有點像茱萸油,但味道更勝一籌。”
朱襄道:“是青辣椒的味道。我在成都的庭院中種了辣椒,我和你們說過。”
他們這才想起來,朱襄挖了成都宅院中的花圃,全種上了稀奇古怪的植株。因為種的植株種類太雜,他們沒太注意種了什麼。
“同為辛味,辣椒比茱萸油更可口,也更容易種植。”朱襄道,“蜀郡濕熱,多一種辛味蔬菜,民眾應該會喜歡。不過糧食才是最重要的,所以我隻在自家種植,沒有推廣。你們若喜歡,就分你們一些辣椒種子。”
李牧和李冰入蜀之後,都根據各自職位分得了許多田地,購置了許多奴仆替他們種田,朱襄說要分給他們種子,他們自然欣然接受。
“說來我還有一些小麥和水稻的種子,可以冬季種,明年夏季收獲。不過因為不知道蜀郡水土如何,民眾剛經曆了洪災恐怕也不敢貿然改種其他糧食,所以沒打算現在推廣。你們的田能不能借給我用?”
朱襄待兩人吃完飯之後,才“圖窮匕見”,笑眯眯讓他們“付飯錢”。
李牧歎氣道:“我就知道,懶了許久的你突然好心說要請客吃飯,一定有問題。”
李冰木著臉道:“他請客吃飯的肉菜還是我二人出的。”
朱襄道:“你們就說給不給吧。”
他像個地痞無賴似的搓手:“吃人嘴短,吃了我做的飯,就要用田地來換。用不了多少田,彆這麼小氣。”
李冰道:“不是小氣。你需要多少就自己去圈地。隻是分給你的田難道不夠種?”
朱襄千裡迢迢來到蜀郡,就算身上沒有固定的實職,李冰也做主給朱襄分了不少肥沃的上等田地。
朱襄道:“我都用來種菽了。”
李冰先疑惑,之後琢磨過來,朱襄將自己的田地種菽,是想把糧食分給庶民。說不定,朱襄甚至直接將自己的田地租給了無地的庶民。
“你……”李冰皺眉,“你怎麼不和我說?”
朱襄笑道:“我自己的田地種什麼我自己做主,還得知會你一聲?我現在沒空地試種新糧食,把你們的地交出來。我帶來的小麥水稻良種種出來的糧食口感特彆好,產量應該也比現有的品種高,這是帶你們享福,還不快感謝我。”
李牧道:“好,感謝長平君。等收獲後,我帶你去挑地,順帶教政兒騎馬。過了正月,政兒又長了一歲,可以騎小馬駒了。”
剛收獲的地,正好用來跑馬。
李冰也道:“需要多少耕牛,你直接去官府牽。”
秦國在各地設置了專門管理耕牛的官吏,李冰剛為蜀郡補充了一批耕牛。
嬴小政嘎吱嘎吱吃著撒了白砂糖的油炸南瓜花,眼珠子滴流滴流轉。
老師和李郡守又在心裡感慨舅父的品性了,他與有榮焉。
舅父就是這樣的人,嚴以律己寬以待人,自己做好事從來不要求彆人跟著自己做,甚至會找各種借口安撫親朋好友享受生活,不要學他。
和舅父當朋友,不會因為舅父是聖賢而心裡有壓力。
嘎吱嘎吱……嬴小政端起碗:“舅父,沒吃夠,我還要吃油炸南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