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襄從壇子裡摸出一把青菜切絲,拌上幾滴芝麻油和辣椒油,和瓦罐粥一同端了出去。
食欲不振的子楚一聞到瓦罐粥的味道,就意識到自己不是真的食欲不振,隻是很久沒吃到好吃的東西。
“這個鹹菜比你給我送來的鹹菜滋味不同。”子楚在友人麵前不講究食不言寢不語,一邊就著泡菜喝粥一邊道。
朱襄介紹:“我給你送來的是乾鹹菜,這個是泡菜,雖然都是用鹽醃製,醃製方法不同,口感自然不同。這個泡菜裡我放了生薑、辣椒、花椒,泡幾日就拿出來吃,不泡太熟,吃上去特彆爽口。”
子楚道:“怪不得舌尖有點麻。這個紅油沒有茱萸油的苦澀,就是你說的辣椒油?”
朱襄道:“吃不慣辣椒,我給你換一疊。”
子楚護住泡菜:“吃得慣。”
朱襄狐疑:“該不會禦醫讓你忌口,你已經很久沒吃辣了?”
子楚立刻道:“沒忌口!”
朱襄明白,禦醫肯定讓子楚忌口了。
不過就幾滴辣椒油,不會礙事,朱襄見子楚吃得歡,便假裝被騙了。
隻要能吃得下東西,吃下幾滴辣椒油的後果不會太嚴重。
吃飽肚子後,子楚感覺身體終於有了力氣。
他在船上睡多了,一時半會兒睡不著,便由朱襄陪著一邊散步,一邊詢問朱襄離開鹹陽後的經曆。
雖然朱襄有送信回鹹陽,但信上能說的,和見麵後朱襄說出來的內容自然會有所不同。
比如朱襄不會在信上詳細寫政兒第一次掉牙的時候張若、蒙武、李牧差點被嚇死。
子楚笑道:“連張卿都成為你的友人了?”
朱襄揉了揉鼻子,不好意思道:“是長輩,不是友人。”
子楚道:“我看你之前的上書,明明對蜀郡郡守不是很滿意。”
朱襄道:“我對事不對人,蜀郡確實有許多不儘如人意的地方,但張公已經做到了他能做的極致也是事實。以前蜀郡需要張公這樣能率兵打仗的郡守,現在蜀郡需要李冰那樣的能搞基礎建設、能撫民的郡守,他們都沒有高下之分。”
子楚道:“你撒謊,你明明認為李冰更厲害。”
朱襄笑道:“等李冰把分水堤壩修好之後,我才能這麼說。”
子楚問道:“這也是一種對事不對人?”
朱襄道:“對。來了海邊怎麼能不吃海鮮,等你不再厭惡魚腥味了,我帶你去吃海鮮。政兒特彆喜歡吃一種沙灘上的蟲子……”
“停!”子楚罵道,“你不要老帶政兒去吃奇奇怪怪的東西!”
朱襄攤手:“夏同,你要學政兒,什麼都能吃,這樣才長得壯。我看政兒再長幾年,都能把你單手拎起來扛肩膀上了。”
子楚嘴角抽搐:“把親父拎起來扛肩膀上的是什麼不孝子?!”
朱襄道:“逃難的時候?”
子楚的嘴角抽搐得更厲害了:“我都要被政兒扛在肩膀上逃難了,你怎麼不說秦國亡了?”
朱襄認真道:“夏同,彆擔心,你一定活不到秦國滅亡的時候。”
子楚忍無可忍,連著劍鞘一起把劍舉起來。
朱襄躲閃:“你現在還是個病秧子,小心沒打到我,你自己先倒了……哎?不信是吧?看招!”
他就地一滾,從地上撿起一根可能是嬴小政玩樂之後隨手丟在地上的木棍,與子楚對戰。
兩人劈裡啪啦打起來,肚子餓了回家吃飯的秦王就看到了這一幕。
他笑罵道:“這兩人隻要湊一起,歲數就退化得和政兒一樣!”
嬴小政牽著曾大父的手,不滿道:“政兒比阿父和舅父老成!”
秦王點頭讚同:“是,政兒比這兩豎子好多了。”
蒙武對李牧道:“每次看到公子子楚和朱襄打架,我就想起朱襄自己對其的評價,菜雞互啄。”
李牧歎氣道:“他自己都知道,就是不肯好好學劍。”
蒙武道:“有沒有一種可能,無論是公子子楚還是朱襄都已經很努力地學劍了,隻是天賦太差?”
李牧道:“我想他們還是一定有一些天賦,不至於。”
嬴小政回頭:“老師,阿父和舅父聽不到,不用安慰他們。”
秦王大笑。
聽到了秦王的笑聲,子楚和朱襄才停下來。
子楚腿一軟,差點跌坐在地上,被朱襄扶住。
“稷翁,我熬了些粥,先墊墊肚子,之後吃山珍!”朱襄道,“我隻熬了稷翁的粥,你們不準喝!特彆是你,政兒!”
嬴小政氣得跳腳:“什麼叫特彆是你政兒!”
秦王笑道:“我樂意讓政兒一起喝,走,政兒,帶稷翁去喝粥。”
嬴小政對朱襄做了個鬼臉,雄赳赳氣昂昂帶著秦王去廚房。
朱襄繼續嚷嚷:“稷翁,彆讓政兒喝,喝多了吃不下晚飯!”
嬴小政道:“吃得下!”
秦王道:“你管好子楚,政兒我管。”
等秦王走遠了,朱襄才對留在原地的蒙武和李牧嘀咕:“你管?把政兒管得和夏同一樣瘦?”
李牧扶住子楚另一邊肩膀:“你還好嗎?”
蒙武小聲道:“你病體未愈,和朱襄慪什麼氣?真氣不過,讓我們來幫你。他怎麼惹你了?”
朱襄搶先道:“我說他活不到秦國滅亡的時候,他就發怒了,真是莫名其妙。”
子楚:“……”X的,又想拔劍了!
四位友人終於又湊一起,他們在秦王回來之前,先圍著桌子聊了一會兒。
子楚對李牧此次打仗細節十分感興趣,李牧謙虛地描述了一下,被子楚笑斥為還不如不謙虛,越謙虛越浮誇。
秦王學著嬴小政,在廚房喝飽了粥之後,才大搖大擺地來找朱襄。
他老遠就聽到了這四個年輕人活力充沛的談笑聲,臉上不由浮現慈祥和放鬆的笑容。
秦王感歎道:“自從朱襄離開鹹陽後,這樣的聲音,我很久沒有聽到過了。”
嬴小政道:“肯定,舅父太過吵鬨。”
秦王低頭看著嬴小政道:“政兒終於要長大了,已經開始長個子了。”
嬴小政仰著下巴得意道:“我很快就能追上阿父和舅父。”
“那可能還需要一些時日。”秦王道,“離開鹹陽後,有好好讀書嗎?”
嬴小政道:“不僅有好好讀書,還有很多人給政兒寫書。鹹陽學宮的弟子說要給舅父編一本語錄,舅父編寫了許多神話故事,都很有趣。”
秦王驚訝道:“他們都開始為朱襄編書了?”
嬴小政點頭:“舅父也看了,也說很有趣,看著就像是寫一個他不認識的人,大部分話他都不記得自己說過。”
秦王先是一愣,然後莞爾。
嬴小政搖頭晃腦連連歎氣:“舅父記不得可能是舅父記憶力不夠好,但不同學子記錄的舅父同一時刻的言行也很難一致,真是看得特彆有趣。我以後也編一本我記憶中的舅父語錄好了,第一句話就是,‘這句話我沒說過’。”
秦王按了按嬴小政晃來晃去的小腦袋,笑道:“好,以後政兒也編一本書。”
秦王感歎了一聲,道:“編書啊。如果我有閒暇,很想聽從朱襄的建議,召集天下賢才將各國孤本編撰抄寫在一起,為後世保存典籍,一定會在後世留名。”
嬴小政道:“曾大父後世留名的事做得太多了,不差這一件。”
“叫稷翁,現在習慣這麼叫,免得在外麵不小心口誤。”秦王又按了一下嬴小政的腦袋,“人總是很貪心,不會滿足於現在的成就。”
嬴小政可憐兮兮道:“稷翁,你還是少做些事吧。你把能後世留名的事都做了,政兒做什麼?編書的事讓政兒來。”
秦王捏了一下嬴小政的小鼻子:“你能做的事太多了,也不差這一件。”
“稷翁!來搓麻將!補我的缺!”朱襄起身相迎,“政兒教你,我去做飯。”
秦王疑惑:“何為麻將?”
朱襄道:“一種棋牌,至於為什麼叫麻將……我隨便取的,叫雀牌,吊牌也行。”
秦王走近後一看,這四人在桌邊一邊談笑,一邊還玩著一種沒見過的棋牌。
他疑惑道:“子楚,你怎麼也會?”
子楚道:“打了幾把就回了。”
秦王生出了一些興趣:“好,我來試試。政兒幫稷翁。”
嬴小政在秦王懷裡端坐:“交給我!一定把阿父、老師和蒙伯父打得稀裡嘩啦!”
秦王捏了一下嬴小政的嘴唇,把嬴小政捏成了鴨子嘴:“不要學你舅父說話。”
朱襄走之前還貧了一句:“我養大的他,他不學我學誰?”
貧完就跑,真刺激。
秦王搖頭輕歎:“我還以為他又經曆了那麼多事,性子會沉穩一些,怎麼還是這麼跳脫?”
嬴小政老氣橫秋道:“舅父的性格可能一輩子都改不了了。唉,真讓人擔心。”
子楚瞥了裝老成的嬴小政一眼。
許久不見,嬴小政裝小孩裝得比年幼時更得心應手。
秦王學會了打麻將;朱襄做出了一桌山珍宴,把采來的野菌全用光了。
第二日,老當益壯的秦王繼續與李牧、蒙武和嬴小政出門,他這個門客要替生病的公子子楚視察舟師軍營。
被丟下的子楚酣睡了半日,起床時聽聞秦王已經離開,尷尬得滿臉通紅。
“你是君上的孫子,君上關心你,你尷尬什麼?”朱襄剝好橘子後分給子楚一半,“怎麼?不習慣給人當孫子了?”
子楚差點把橘子捏爆。朱襄越來越“會”說話了,隨便一句話都能讓他想拔劍砍人。
朱襄堅持子楚身體不好,激素失調,易躁易怒,需要多喝黃連。
子楚差點又和朱襄打起來。
因為秦王特意照顧,子楚隻好留在小院中休息了一整日。
當晚秦王沒有回來,大概是宿在軍營了。
朱襄不由感慨,看看人家秦王,身體和精力都賊棒。
第二日,子楚歇不住了,讓朱襄帶著去參觀吳城。
他還是第一次來到水網密布的城池,十分好奇。
“聽你說水中釘螺有水蠱,蚊蟲也會傳染疾病?”子楚觀察著城中的小河,“如果將穢物直接倒入河中也容易造成飲水汙染?”
朱襄道:“對,所以新修城池時一定要注意下水道係統,即使排汙水,也要時時刻刻注意河中汙染情況。”
子楚道:“要給整個城池鋪滿下水道很難。鹹陽城翻修的時候,可以在宮城附近先試試看。”
朱襄歎氣:“我知道,不可能給整個城池都鋪設完善的下水道係統,以現在秦國的人力物力消耗不起,技術也達不到,隻能儘力而為。比如保持街上乾淨,重要街道修公廁,不準隨意大小便。公廁糞便可以用來賣,還挺賺錢。”
子楚一臉嫌棄:“誰來賣?難道讓官府賣?”
朱襄擠眉弄眼:“你彆嫌棄,你知道古時有個小國的國君專門壟斷了都城的糞便運輸,成了都城裡的糞霸嗎?”
子楚更嫌棄了:“就算與民爭利,也該是官吏以官府的名義做,賺的錢入庫房,怎麼國君還親自派人做這些?國君還缺這點錢?”
朱襄道:“可能真的缺?哈哈哈哈。”
子楚攤手:“真的缺就沒辦法了,真丟臉。”
朱襄再次大笑,向先代國君吐槽後世皇帝真的太好玩了。
他又吐槽了後世其他皇帝在城建上的騷操作,比如秦始皇。
秦始皇不知道何為城市容量,遷天下豪富入鹹陽,把鹹陽打造成一個超大的都城。鹹陽附近不能滿足鹹陽人口的需求,隻好大量向外地調集物資,造成徭役過重和浪費。
子楚再次罵那個不知道哪國的小國君當國君當得真糙,連這個都沒考慮到。
正討好老秦王的嬴小政打了好幾個大噴嚏,揉揉鼻子,總感覺有人說他壞話。
朱襄和子楚說城建和城中疫病防治時,秦王登上了李牧舟師的“旗艦”——樓船。
他輕輕撫摸樓船的旗杆,心中生出萬丈豪情,命李牧找畫師將樓船畫下來。
嬴小政打著噴嚏還拍馬屁,說應該畫“秦王視察舟師圖”。現在不透露身份畫不了,等回宮後讓宮廷畫師根據從這裡帶回去的畫作潤色。
“這就是朱襄用火|藥做的霹靂車?”秦王圍著霹靂車轉了好幾圈。
李牧立刻道:“是我做的,朱襄隻用火|藥開山,並未做過兵器。”
秦王沉默地看著李牧,眼中晦暗不定,嘴角下撇。
李牧抱拳:“稷翁可詢問工匠,確實是牧的功勞。牧怎敢與長平君爭功?”
秦王沉默了許久,在李牧躬著的背上已經被冷汗打濕時,才道:“王不會讓朱襄上戰場,李將軍多慮了。繼續和我說說這霹靂車。”
李牧恭敬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