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後,朱襄一家三口一同進廚房,合力做出一桌大餐。
雪姬的口味沒有偏好,朱襄讓她點菜,雪姬點的都是朱襄和嬴小政愛吃的菜。
朱襄便整花活,專門給雪姬做出了一碗菊花豆腐羹。
雪姬雖然對口味上沒偏好,但女子都喜歡美麗的事物,菊花豆腐羹味道先不提,長得很漂亮。菊花也是雪姬最喜歡的花之一。
以朱襄的刀工,當然切不出細如發絲的菊花豆腐。他切的菊花豆腐,拿到後世網上一定會被人笑話“這菊花花瓣夠寫實,足夠寬”。
但在這個時代唬唬人,足夠了。
“以後朕每天都要吃菊花豆腐羹!”看,嬴小政又要把好東西扒拉進自己懷裡了,“隻有秦王能吃!”
朱襄嘲笑道:“政兒,你就這點出息嗎?每天吃雞湯泡豆腐?”
嬴小政立刻把菊花豆腐羹從獨享菜單裡劃掉。
菊花豆腐羹聽起來很美,一說每天吃雞湯泡白豆腐,嬴小政就感到索然無味了。
雪姬累了一整日,麵見秦王柱時耗費了許多精力,吃完飯之後就沉沉欲睡。
朱襄讓雪姬先睡下:“君上交給我的事,我今日有了些心得,記下後再睡覺,免得忘記了。”
雪姬打著哈欠道:“良人彆熬太晚,早些睡。”
嬴小政本想隨朱襄去書房,但雪姬堅持嬴小政年紀小應該早睡。他便被舅母強拉著去自己的小房間睡覺,中途給了朱襄好幾個求助眼神,朱襄都當沒看到。
朱襄剛把書房的蜜燭點燃,荀子前來尋找朱襄。
看著表情嚴肅的荀子,朱襄不由苦笑。
他一點小打算,果然瞞不過授業恩師。
“朱襄,你難道有讓雪姬乾預外政的想法?”荀子開門見山道。
朱襄歎氣,拱手道:“荀子息怒,我絕無此意。如果我真讓雪姬乾政,恐怕雪姬很快就會被全天下逼死,即便夏同和政兒也救不了她。”
戰國確實有女性乾政,但這乾政的女性都是“太後”,是國君親生或名義上的母親。
此時社會也確實有母係社會殘留,但殘留的是“母”係,即母親和舅家勢力。無論是宣太後還是趙威後,以及他原本時空的呂後等當政的女性,都是以當權者母親的身份,以孝道出發獲得的權力。
即便是唯一的女皇武則天,她能順利奪得權力,也是因為她是李唐所有有資格繼承皇位的皇子唯一的母親。
此事民間一些掌握了宗族權力的女性,比如之後的巴寡婦清,也是因為她是“寡婦”,是家中主母。
雪姬是政兒舅母,也是政兒“養母”。這個身份很特殊,讓她能得到秦王室的庇佑;這個身份也很敏感,既占了外戚的敏感,又沒有政兒生母的“孝”字護體,一旦她露出想要乾預外政的勢頭,就會遭到各方勢力抨擊。
政兒也不會站在自己這邊。
朱襄了解嬴小政。嬴小政即便與他所知的始皇帝有不一樣的地方,但始皇帝就是始皇帝,本質上不會有太大區彆。
何況,雪姬本身沒有這個意願。
如果朱襄以“我認為現代獨立有野心的女性應該如何如何”,硬把雪姬推上眾矢之的的位置,他就是謀殺。
自己為了理想選擇一條艱難的路,和被彆人強迫是兩回事。
“那就好。”荀子沉著臉道,“你不想讓雪姬乾涉外政,那你是否有想讓內婦乾涉外政的思想?”
朱襄沉默了許久,笑道:“現在做不到,但千年後可說不定了。既然唯賢是舉,如果女子賢明,為何不能做官?”
荀子深呼吸,皺眉道:“朱襄,你瘋了嗎?”
朱襄笑道:“領先半步是聖賢,領先千年是瘋子。我確實是個瘋子。不過荀子放心,這隻是一個理想和預言,我不會做啥事。揠苗助長隻會讓禾苗枯萎,我很明白在這個時代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
朱襄沉默了一會兒,又補充道:“荀子知道,我有很多理想都與這個時代不同,這隻是其中之一而已。”
荀子道:“你其他理想還能為世人所理解,但你現在的理想是錯誤的!”
朱襄苦笑:“荀子,或許我在這個時代確實是錯誤的。但理想就是理想,你改變不了我,我也沒想改變其他人。”
荀子道:“那你為雪姬爭功是為何?!難道不是挑起內婦野心?!”
朱襄又沉默了一會兒,道:“功勞是誰的,就該獎賞誰,我隻是如此想而已。世婦禮製是由荀子來製定,我不插手。”
荀子皺眉:“我不會讓你插手。”
朱襄對荀子一拜:“我隻有一個請求。女子能因功獲得榮譽,哪怕這榮譽僅限於內宅和財物。”
在女子誥命體係還未完善的時候,女子的封賞基本和夫家掛鉤,即“婦人無爵,從夫之爵”。
漢高祖時,首次單獨給女子封爵——劉邦為其姐封侯。
之後呂後模仿漢高祖先例,在呂氏被清算之後,呂後給其姐妹的封侯被取消。不過給皇室女子封君的慣例留了下來,這君是皇室貴族女子稱號,與戰國時封君已經不同。
但無論是劉邦為其姐封侯,還是公主封君,以及最後發展出的皇室女子與世婦的封號體係,其實和女子本身關係不大,隻和其血脈和夫家有關。
僅有很少的女子,因為自己的功勞破格被封賞。
荀子確實看透了朱襄。
朱襄隻是在這個時代為女子點燃一點小小的野心之火——不是因為是誰的母親、夫人、女兒,而是因為憑借自身的能力獲得封賞。
後世都宣稱秦漢女子地位高,卻忘記了前提。秦漢的女子,比起封建禮教最嚴苛時的女子地位高,和什麼男女平等毫無關係,更彆提什麼地攤文學營銷號說的女權社會。
戰國是奴隸製向封建製轉變的時刻,而奴隸製和封建製都是女性地位的低穀。
戰火紛飛,人命如草芥,若說此時在庶人和貧寒士子中說男女平等,大約是男女都平等的慘的不是人。
為何女子不服兵役也要守城?為何修路築城修水利的“男人堆”裡能見到許多青壯女性?
因為男丁死得差不多了,需要女丁頂上。
戰國貴族女子過得也很淒慘。除了寥寥無幾運氣好能乾政的太後,大部分貴族女性都身不由己,婚姻權利完全掌握在娘家,經常被當作禮物贈送,彆說自由,生命都無法保證。
比如有一位貴族女子,其兄長認為妹婿地位衰落,便帶回妹妹讓其另嫁;前妹婿發達之後,再次將妹妹帶回家,重嫁給前妹婿,結果妹婿不肯從,當著女子的麵將與女子生育的兩個孩子溺死江中。
至於兩國交戰而被殺的貴族女性,就更多了。
所以朱襄不可能在這個時代做什麼脫離實際的事。這樣做,不僅他和他的家人都會被殺死,也對這個時代毫無益處。
因為戰國時代的女性自身都還未覺醒。
朱襄此舉,便隻是給她們心中點燃留下一點火種,讓她們意識到女子也有不憑借出身、夫家和兒子獲得利益的可能。
這便是他身為兩千年後的穿越者,對這個時代女性唯一的憐憫了。
荀子直直地看著朱襄,拒絕的話幾度到了嘴邊。
《荀子·君道》言,“請問為人|妻?曰:夫有禮,則柔從聽待,夫無禮,則恐懼而自竦也。此道也,偏立而亂。”
朱襄的要求,與荀子所思所想完全背道而馳,是他認為禍亂的根源。
但他明知道如此,卻難以將拒絕的話說出口。
最終,荀子沉默著拂袖而去,沒有給朱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