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時候, 殺人不算什麼。
如嬴小政堂兄這類戰國公子,就算沒有上陣殺敵過,心情不好了抽死幾個奴仆也算常見。至於年齡, 孩童五六歲時便開始頑皮, 他們這種身份的人,頑皮之時隨手傷幾條人命也算正常。所以嬴小政殺人本該不引起眾人心中恐懼。
他們恐懼的是嬴小政殺人前後反差過大, 殺人之時又過分冷靜。
嬴小政沒有給他們過多思索的時間。
他殺人的時候, 就有侍衛快馬加鞭回去稟報。
嬴小政回程時,秦王柱和子楚便已經往嬴小政的方向趕, 兩者很快相遇。
不過秦王柱沒有中止狩獵。
這是他第一次舉辦大型狩獵儀式, 也是荀子接受秦禮製定後, 秦國第一次“新禮”儀式,如果儀式中止,對秦王柱的威信是很大的打擊。
秦王柱在路上時,已經知道了此事前因後果。
他的一些孫兒們找同齡人嬴小政玩耍,開了個小玩笑, 讓家丁扮作刺客嚇唬嬴小政。但嬴小政不但沒有被嚇住,還冷靜地射死了“刺客”。
不過因為刺客已死, 所以這是不是真的刺殺,就真假難辨了。
因為你可以說他是扮作刺客的家丁,也可能是借此機會真的來行刺的人,畢竟他是真的朝著嬴小政凶狠地撲了過來。
人死無對證,接下來怎麼說,就看秦王自己,也看雙方博弈。
秦王柱心頭一沉,臉色十分難看。
子楚倒是還好,聽聞可能不是真的刺客後, 慌張的神色就變得平靜,還勸慰秦王柱,說是小孩子不懂事。
他們倆已經得知了那十幾個秦王孫的身份。前來纏著嬴小政的秦王孫皆是十五歲以下未成親的“孩童少年”,平時在鹹陽城鬥雞遛狗,都是著名的紈絝子弟。
《秦律》雖然對平民和普通貴族約束挺多,但大貴族和宗室子弟仍舊可以縱情玩樂,特彆是在各自封邑中。
“秦公子沒有軍功等同白身”,其實落實之後隻是他們沒有爵位,或者說沒有封君。但秦王都是人,對子孫都相當不錯,封邑和俸祿是給足了的。若是及冠的秦公子,身上也基本掛著官職。
這些秦王孫的身份是做得出來如此胡鬨行為的人。但秦王柱聽了這群人的名單後,淡淡道:“太刻意了。”
子楚苦笑,沒有為政兒抱不平,也沒有替侄子們說話。
嬴小政遠遠看到秦王的儀仗,揮舞著小馬鞭抽了一下馬匹的屁股,加快速度衝了過去,在秦王隊伍下停下。
“大父,政兒無事,讓大父擔憂了。”嬴小政下馬行禮,“隻是一場意外而已。請大父繼續狩獵。”
秦王柱見嬴小政毫無懼色,沉鬱的臉色轉晴:“你無事便好。”
他的視線掃向嬴小政身後麵如土色的其他孫兒。
這些人也都是他的親孫兒,所以他們才敢對嬴小政惡作劇。
秦王柱心中湧出濃濃的失望。
雖然他知道兒孫中子楚和嬴小政最為爭氣,最適合繼承秦王之位。但畢竟都是他的血脈,他對其他子孫也不是沒有抱有期望。
雖然不能當秦王,但他們在外可以立軍功封君,在內也可以輔佐朝政。秦宗室在秦國朝堂為將為相者也不少。
子楚和嬴小政地位穩固,沒有人能與他們相爭,這也讓他們對其他兄弟堂兄弟不存在忌憚之心。秦王柱相信,自己的其他子孫若有才乾,子楚和嬴小政都不會吝嗇一個高位。
秦王柱為此敲打過自己的兒子們,告訴他們現在是秦統一天下的關鍵時刻,他們當兄弟齊心,不給六國可趁之機。
繼位不到一年,他也做出許多事來鞏固子楚和嬴小政的地位,讓其他人明白,他們根本沒有爭奪秦王之位的機會。
但人心啊……
“政兒,你說應該如何處置?”秦王柱溫和道。
他相信,嬴小政應該已經知道了此事的前因後果。
嬴小政身後的堂兄們將心提了起來。
嬴小政沒有故意板著臉,神色很平靜放鬆,好像遇到“刺殺”,麵臨難題的人不是他似的。
“我相信堂兄或許是真的想和我開玩笑,但攛掇他們的人不一定。”嬴小政道,“第一,大父繼位後第一次狩獵儀式若出現醜聞,影響的是秦王和秦國的威信;第一,以刺殺作為玩笑,讓護衛大意,若來的是真正的刺客,或者接受‘玩笑’命令的就是真的居心叵測之人該如何?”
嬴小政故意停頓了一會兒,待他身後響起馬蹄躁動踏地的聲音後,才繼續道:“但此事若查,查出問題是兄弟反目,查不出問題是小題大做,無論怎樣都會給大父抹黑。而且中斷狩獵才能查,那就更不合適。既然沒造成什麼嚴重後果,把攛掇堂兄的刁仆和玩忽職守的護衛殺了,此事便揭過吧。”
“反正,無論是不規勸主人,還是沒堅守職責,都該死。”
嬴小政語氣淡漠,輕飄飄就決定了幾十條人命的歸宿。
他要殺掉的幾十條人命中,甚至有剛剛成為他的親衛,主動來親近他,提前告知他有問題的蒙恬。
嬴小政知道蒙恬是蒙武伯父之子,也知道蒙恬親近他。但他沒有單獨提起寬恕蒙恬。
蒙恬握著韁繩的手捏緊,手心和背後都生出了冷汗。
剛才嬴小政冷靜射殺“刺客”一事已經讓他心生寒意,此刻嬴小政冷漠的言語,讓他更加深刻的認識到,自己將要伺候的是什麼樣的人。
他並不擔心自己會被秦王殺死。
在此事中,他不僅提醒了公子政“玩笑”之事,也一直隨侍公子政左右,不算玩忽職守。而且他身份與家仆、普通護衛不同,頂多被責罰免職。
他心中生出的恐懼不安,隻是針對嬴小政這個人本身。
“既然政兒都這麼說了,那就小懲大誡,將此事揭過吧。”秦王柱道,“子楚,你可有建議?”
子楚恭敬道:“君父,政兒和侄兒們都受驚了,讓他們提前回程好好休息吧。此事就說有家仆爭功導致混亂,差點傷到眾賢侄,因護衛不利才懲罰。”
秦王柱頷首:“你想得很周全。”
嬴小政立刻道:“我沒嚇到!我要去獵兔子!”
秦王柱一愣,無奈道:“今日你都獵到人了,這麼大的獵物,還獵什麼兔子?”
嬴小政恢複孩童表情,對秦王柱撒嬌道:“大父,舅父嘲笑我獵不到兔子,我和他保證,一定能獵到兔子。若是獵不到,他一定會笑話我。”
秦王柱失笑:“寡人給你裝一車兔子,就說是你獵到的。”
嬴小政癟嘴道:“阿父肯定會告訴舅父真相。”
秦王柱看向子楚。
子楚乾咳一聲,微笑道:“撒謊不好。既然政兒還有狩獵的興致,那就去吧。獵兔子比獵刺客容易。”
秦王柱寵溺地笑著歎了口氣:“行,去吧。蒙恬,你跟在政兒身邊,這次遇到刺客,彆讓政兒親自出手了。”
遇到秦王柱的時候,眾人已經下馬。蒙恬立刻跪下道:“唯!”
秦王柱從身後點了十人替換嬴小政身後的護衛,然後掃了一眼癱軟在地的他之前派給嬴小政的五個護衛,壓抑住心中的怒火:“子楚,你該讓朱襄養些有武力的家丁,寡人護衛的主人不是政兒,看來不太儘心。”
子楚歎氣道:“朱襄不太擅長教導仆人,總是對仆人太過寬和。讓他訓練一支為主人赴死的家丁太為難他。他的護衛向來是讓友人養,他借來用。”
秦王柱跟著歎氣:“也是,他家中護衛都是君父和寡人派遣。”
嬴小政忍不住插嘴道:“大父、阿父,我的親衛,應該由你們安排吧?特彆是阿父,我是你兒子!”
子楚先愣了一下,然後手放在嘴邊咳了一聲:“你當然是我兒子。”
秦王柱跟著愣了一下,然後放聲大笑。
子楚也尷尬地跟著笑了:“我立刻為你選一支精壯護衛。”
嬴小政冷笑:“嗬嗬!”
雖然笑聲不同,爺孫三人都笑作一團。
他們三人在笑,嬴小政身後包括他堂兄在內的人都跪伏在地上瑟瑟發抖,秦王柱沒有讓他們起身。有人已經被即將到來的死亡嚇得失禁。
蒙恬在領命後,秦王柱讓他起身站了起來。
他既能看到笑著的秦王爺孫三人,也能看到跪在地上等待死亡的人。
場麵割裂到詭異,讓他大氣都不敢出。
嬴小政領著蒙恬和新安排的十個護衛,終於可以去獵兔子堵舅父的嘴了。
秦王柱和子楚帶著王孫們回到大帳,處理今日之事。
有的人被殺了,有的人被流放,有的人被鞭打,有的人被免職……處理各異。
然後,秦王柱殺了此次陪同十幾個王孫來禁苑的所有家仆。無論是否在現場,無論男女,不問與這件事是否有關。
每個王孫身邊至少有十人奴仆,這一殺,就是百餘顆人頭紛紛落地。
秦王身邊無人敢勸,也無人想勸。
連荀子都冷眼看著這一切,冷漠地看著王孫身邊的家仆被殺,心裡還覺得還好嬴小政和朱襄學得好,足夠仁慈,沒有繼續追究。
狩獵場上其他人得知此事,也不由稱讚公子政不僅冷靜果斷,也十分仁厚。
至於子楚的那些兄弟們,也隻能嘴上誇著公子政,然後備上兩份厚禮,分彆送與太子和長平君府上。
朱襄得知此事後,沉默了半晌,然後幽幽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