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嬴政啊,蒙恬真的是你的寵臣嗎?你寵他什麼?寵他不識數嗎!
蒙恬不敢說話。
蒙恬當然識數,而且算術學得不錯。
但嬴小政的要求太高了,他要求蒙恬算的賬,蒙恬熬夜撥弄算籌都算不完。正因為熬夜了,他後半本算得一塌糊塗。
嬴小政深呼吸:“我都給你減半了,你還算不完嗎!”
蒙恬繼續不敢說話,隻能不斷告罪。
“啊啊啊啊啊。”嬴小政使勁揉著自己的小揪揪,“為什麼舅父還不回來!他不但不回來,還把人都帶走了!”
嬴小政不是第一次當代理郡守。
在蜀郡的時候,李冰為了專注水利,就讓朱襄代替履行郡守一部分職責。朱襄將一部分工作交給了嬴小政。
但那時候,李冰雖然人在外地,自己也負責了一部分;大部分錢糧的事都是朱襄在負責,所以算賬的事朱襄也在做;朱襄帶來了許多弟子,這些人都能輔佐嬴小政。
到了吳郡,曾經跟隨朱襄南下的弟子大部分已經成了南秦的官吏,小部分人回到了鹹陽學宮繼續深造。
朱襄雖然又從鹹陽學宮帶來了一批人,但鹹陽學宮大部分學子都跟著已經出仕的荀子等學宮教授們乾活。顯然,在秦王身邊,比跟著朱襄“外放”更吸引這些學子。
這一小批人,有的留在了南郡,有的跟隨朱襄離開。他們能拒絕留在秦國權力中樞的誘惑,都是有思想也有能力的人。他們自然會跟隨朱襄用雙腳測量秦國新的土地,而不是坐在吳城處理文書。
所以嬴小政身邊除了原本吳郡的官吏,就隻剩下李斯和蒙恬這朱襄笑稱的“哼哈二將”。
吳郡官吏的辦事效率當然跟不上嬴小政,嬴小政隻能寄希望這兩個大嬴政重臣能夠支棱起來。
他估摸著自己能完成的工作,給這兩人減半了。結果這兩人還是沒完成。
嬴小政十分生氣。
如果不是舅父離開前留下的老仆死死盯著他,讓他必須保證舅父離開時囑咐的四個時辰精致睡眠,他一個人少睡兩小時,就能把這二人的事全做了!
“政兒啊,小孩晚睡不僅會長不高,還會有過勞肥。你也不想未來也是個矮胖墩吧?”
舅父就像是惡魔般的語調在嬴小政腦海裡響起。
嬴小政抱住腦袋使勁甩頭。
舅父,滾!
罵完人後,嬴小政抱著手臂,氣呼呼地看著兩位近臣:“看來我得從頭教你們。”
他不得不承認,舅父又對了。
舅父離開時告訴他,蒙恬和李斯雖然有能力,但不適應嬴小政的工作方式。嬴小政已經熟練掌握的工作工具,這兩人一無所知,肯定跟不上嬴小政的效率。
嬴小政應該暫時放下手中工作,教會他們數字符號、算盤圖表等工作工具之後,再慢慢提高效率。
但嬴小政見因李牧來“接”舅父和自己,導致文書堆積如山,就立刻擼袖子開乾。
他無法容忍工作堆著不做,哪有空先教人?
這些工具如此簡單,他教一次,相信李斯和蒙恬一定能在工作中漸漸學會。
現在,他的信任被辜負了。
“很難嗎?”嬴小政咬牙切齒,他牙齒都沒幾顆了,又有牙齒在磨牙中鬆動。
兩人垂頭不語。
他們要怎麼說?嬴小政教給他們的工具,他們聞所未聞,心有抵觸?
若這麼說,估計他們立刻會被掃地出門。
當嬴小政的工作效率比他們高許多倍之後,他們才意識到那些稀奇古怪的符號圖畫可能真的有用。
但就算意識到了,那些符號圖畫與他們認知中的數字和算術完全不同,他們比照著範例,也難以學會。
說難聽些,他們看嬴小政給的範例,就像是看鬼畫符,看久了眼睛還會出現圓圈。
嬴小政繼續罵人的時候,朱襄的聲音從外麵響起。
在蒙恬和李斯耳中,朱襄的聲音就像是仙音一般,讓他們淚流滿麵。
“政兒!我說每日必須午睡,你怎麼還在工作?”
嬴小政鼓起的氣立刻消掉,臉上出現了慌亂的神色。
他從座椅上跳下來,往屏風後麵跑。屏風後麵有一架小床,他想假裝自己在睡午覺。
他跑太快,忘記脫鞋。
朱襄一把掀開小薄被,看著雙手放在胸前裝睡的嬴小政,哭笑不得道:“我在門外都聽見你罵人的聲音,你現在裝什麼?鞋都沒脫呢!”
嬴小政睜開眼:“舅父,你怎麼回來了?”
朱襄道:“我不是說半個月回來一次嗎?怎麼,工作不順利。”
“哼。”嬴小政把臉埋在了枕頭底下。
他不想告訴舅父,自己沒按照舅父的提議,所以工作出了亂子。雖然舅父很快就會知道。
“不困嗎?不困就先起床,我帶來了新鮮的蓮子,給你熬蓮子銀耳羹補補身體。”朱襄道,“這才過半個月,怎麼臉上肉肉都少了。”
朱襄把外甥從枕頭上挖出來,心疼地捏了捏外甥的臉頰。
肉肉還是很軟,但嬰兒肥消退了不少。
嬴小政被捏得口齒不清:“肉少了才好。”
朱襄道:“午睡還是喝蓮子羹?”
嬴小政道:“睡不著,氣精神了。”
朱襄好奇道:“什麼讓你這麼生氣?蒙恬和李斯的能力都不差吧?”
嬴小政冷哼:“差遠了。”
朱襄心中猜到了什麼,揉了揉外甥頭上的小揪揪:“先休息,他們沒處理好的事,舅父幫你處理。”
說完,朱襄把嬴小政抱了起來。
嬴小政雙手摟住朱襄的脖子,小聲道:“我自己能走。”
朱襄道:“現在讓舅父多抱幾次,再長大一點,舅父就抱不動了。”
嬴小政趴在朱襄肩頭,不知道為何,突然有些犯困。
他打了個哈欠,臉枕著朱襄的肩膀,閉上了眼。
朱襄看了一眼嬴小政疲憊的臉,無奈地笑著歎了口氣。
看來他這次不該太相信自己的始皇崽外甥。本以為政兒在鹹陽、蜀郡時都做得很好,這次應該也差不多,他才放心離開。
朱襄抱著嬴小政假裝往外走,待嬴小政呼吸均勻後,他又抱著嬴小政回到屏風後的小床上,幫嬴小政脫鞋脫衣服,蓋上薄被。
嬴小政仍舊與以前那樣,睡得像一隻吃飽喝足的小豬豬,朱襄折騰他的時候,他哼哼哼了幾聲,眼睛一直緊閉,睡得非常熟,
朱襄揉了揉嬴小政的臉,回到了屏風外,對屏氣凝神的蒙恬和李斯打了個手勢,讓他們抱著桌案上的文書,到另一間房中處理。
蒙恬和李斯忙跟上朱襄的腳步。
朱襄翻看了嬴小政揉成團的文書後,笑著搖搖頭。
他提議嬴小政先教會這兩人數字符號和圖表工具,但嬴小政太心急了,希望這兩人一邊工作一邊學會。結果半個月過去,這兩人完全沒上手,他才急了。
嬴小政這樣,教授帶學生時經常遇到。
他這種教授帶學生,當然不是手把手地教導,基本都是學生領進門,就交給前輩一起乾活。
已經熟悉實驗流程的老生們總以為這些工具很簡單,新生們能夠一邊乾活一邊學習;新生們就兩眼一抹黑,膽子大的還會詢問,膽子小的就自己琢磨,越琢磨越跟不上。
蒙恬和李斯顯然不敢抓著嬴小政追問不懂的地方,所以就一直糊塗了下去。
朱襄有些後悔,是不是自己不應該讓蒙恬和李斯這麼早,就在心裡樹立起與嬴小政君臣有彆的理念。
如果他故意拉近蒙恬、李斯和政兒關係,政兒看在自己的麵子上,或許會對他們寬容一些。
不過他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就被他按下。
朱襄不插手嬴小政與新收的臣子相處的模式,就是知道自己滿肚子的不合時宜,不說自己故意教導,就是彆的人單單看著自己的行為,不小心學到了一星半點,都是滅頂之災。
他能維持現有的模樣,是因為有大賢的頭銜,有朋友的幫助,有與夏同自微末時的交情和對政兒養育之恩。
蒙恬和李斯若要在嬴小政手下當重臣,越早明白君臣之彆越好。
“政兒怎麼會有錯”不僅僅是他開玩笑時的縱容之語,也是“事實”。
秦王政和秦始皇不會有錯,就算有錯,背負錯誤承擔責任的也是他的臣子,而不是君王。
他曾希望蒙恬等自己友人的孩子能與嬴小政成為朋友,就像是夏同與自己一樣。
但這些年的相處,朱襄越來越了解嬴小政,就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
就像是夏同如果是在遇到呂不韋之後才遇到自己,他與夏同也不會成為朋友。
成為朋友的時候,夏同從未想過他有機會成為秦王,所以兩人才能平等相交。
朱襄收起自己心中的悵然,麵帶微笑道:“辛苦你們了。你們乾得不錯,政兒要求太高了。不過你們要跟上政兒,還得多學學。我會教會你們後再離開。”
李斯和蒙恬趕緊作揖道謝。
朱襄歎氣:“我應該在鹹陽學宮開了算術課,為何你們二人都在鹹陽學宮學習過,仍舊對此一無所知?”
李斯和蒙恬麵麵相覷。
鹹陽學宮教導了這些符號嗎?
朱襄沒有太插手鹹陽學宮的事。鹹陽學宮彙集天下英才,是一個很敏感的地方。
他本來聲勢就過重,又是外戚。鹹陽學宮本就與他息息相關,他再關注,很容易引起秦王忌憚。
哪怕現在秦王柱為人寬厚,秦王就是秦王,朱襄也要謹記本分。
朱襄與秦王相處雖“狂”,但實際上一直很注意分寸。他遠離權力中心,不插手會動搖秦國統治的實權,儘可能地讓自己處於弱勢——朱襄甚至沒有門客、沒有充當護衛的家丁,一身榮辱安危都係於秦王身上。
鹹陽城中任何一個卿大夫保護自己的力量都比朱襄強,更彆提有封地的封君。
因為朱襄很“弱”,所以他才能在與秦王爭吵後還去牽走秦王的羊而不受罰。
但想著自己給鹹陽學宮製定了那麼多有用的功課,可能鹹陽學宮都沒有實施,朱襄就忍不住稍稍僭越一點。
“我會給秦王寫信,這些東西對官吏很有用,一定要學。”朱襄歎了口氣,“不能隻學律令和道德文章,若不會算術,要如何管理庶務?總不能雇傭文吏幫自己打理公務,官員隻會蓋章。”
後世的許多封建官員就是這樣。
因為他們是科舉晉升,一輩子都隻研讀經義,對庶務一竅不通,甚至連算術都不懂,賬本都看不明白。
所以他們當地方官的時候,都會雇用許多文吏。而地方政府的實權,就掌握在這些文吏上。文吏有多是當地豪強出身,所以相當於這些地方豪強就把持著地方政府的實權,成為地方實際上的掌權者。
強龍難壓地頭蛇,便是如此。
現在秦國還不是這樣。
秦國因為律令非常詳細,所以官吏的職責非常多,他們必須親力親為做好每一件瑣事,幾乎每一個在考評時不出錯的官吏都是精通庶務的能吏。
也因為秦國的官吏庶務能力太高,所以秦國統一天下之後就招不到這麼多能吏,讓基層幾乎失控。
朱襄提議建造鹹陽學宮,本來是想儘早地彌補這一點未來的缺陷。但若鹹陽學宮隻培養“高層人才”,那這提議就達不到朱襄想要的效果了。
朱襄歎了口氣。
他插手鹹陽學宮的事,不知道荀子會不會又生氣。荀子應該不至於,但現在鹹陽學宮那麼多“教授”可能會質疑。
如果不質疑,他定下的課程,李斯和蒙恬就不會一問三不知了。
朱襄煩惱地撓了撓頭。
明明自己在鹹陽,卻也不知道鹹陽學宮這些事。不故意去打聽,在這個沒有媒體的時代就是聾子瞎子。
自己在鹹陽都不知道鹹陽學宮的事,各地間的消息就更不靈通。
但朱襄即便知道這樣的弊端,也不敢提議讓秦王辦報紙。
現在愚民是主流,他能以培養官吏的理由請求開官學,就已經在君王的神經邊蹦躂了。若是開言路,估計秦王柱都會抽自己兩戒尺。
其實朱襄曾經試探過,藺贄趕緊讓他閉嘴。
雖然周朝居住在城中的國人,即下層士子能夠在酒館中高談闊論,周朝也有收集民間言論上奏的言官,即小說家的前身。
但隨著中央集權的封建製度的逐漸建立,這種事會越來越少。
何況這裡是秦國。自商鞅變法起,民間敢妄議朝政者,都會處以極刑。
百家思想也趨同“愚民”,即令民眾淳樸,不要想太多。在平民間不加限製的開言路,是封建製度已經走下坡路,帝製逐漸崩塌的時候才能做的事。
如今天下所需要的是統一,統一就要統一思想,反而需要遏製言論。
秦始皇焚書便是因為此。
不僅秦始皇焚書,後世帝王大多會以修書之名,行控製書籍流通之實。秦始皇隻是做得太粗暴,而他在鹹陽宮留的副本又被莽漢項羽一把火燒了。
大部分改朝換代時,新的統治者都是第一時間保護先朝的書籍。他們都知道新王朝立足需要先代知識結晶。
朱襄晃了晃腦袋,把自己的胡思亂想晃掉,讓累懵了的李斯和蒙恬回家休息,自己處理這些文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