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襄道:“那你在這段時間就該好好學。”
李二郎搖頭晃腦:“伯父,我知道了,彆嘮叨。伯父還是這麼嘮叨。”
朱襄糾正道:“你應該叫我叔父。”
李二郎道:“阿父說,他和你相交,不論年齡。”
朱襄道:“那也該叫叔父……罷了,你隨意。”
他也搞不懂這裡的稱呼。可能因為他地位高?總不能是因為他頭發白嗎?
其實李二郎原本叫朱襄仲父,然後嬴小政對李二郎說對“仲父”這兩個字很不喜歡,李二郎才換成“伯父”。
朱襄想起此事,就不由忍笑。
有時候政兒真的一點都不掩飾自己的“奇異之處”。即便知道政兒的表現和他的心智一樣,一定不是那個真正的秦始皇。但他總懷疑,政兒可能知道一點未來的信息。
否則,他怎麼會表示絕對不與呂不韋和解,又討厭“仲父”這個稱呼?
李二郎問道:“他們說伯父你與外人隔了一層,看著好相處,其實很難接近。但如果他們向伯父請教,伯父一定會回答他們的問題。他們誤解了伯父。”
朱襄認真道:“他們看出的疏離也是真的。我隻是不想和不認識的人交談。”
誰願意沒事和不認識的人應酬?哪怕朱襄可以隨便找路上農人叨叨大半日,也不想與這些官吏談論學問。
“不過他們若來問我,我當然會為他們解惑。”朱襄狡黠地眨了眨眼,道,“所以他們還是彆來問我的好。”
李二郎捧腹大笑。
他像是回到了當初朱襄和嬴小政還和他一家在蜀郡時的快樂時光。
那肯定是他一輩子都記憶猶新的最快樂的時光之一。
……
朱襄上岸時,巴蜀的官吏都沒與朱襄說上話。
他們自覺臉皮已經夠厚,但就是不敢去打擾朱襄。
他們本來以為上岸後還有機會。從這裡到鹹陽,還有一段陸路。
大家駐紮在一起休息的時候,總會有機會吧?
誰知道,太子子楚居然在碼頭上迎接朱襄。
太子子楚當然用的不是迎接朱襄的名義,而是來接受和護送這一批巴蜀送來的糧食。
但誰一看太子子楚一見到長平君就快步走過去,半點視線都沒留給巴蜀官吏的模樣,就知道這隻是借口。
“我難得與你久彆重逢的時候,你沒有病倒。”朱襄用拳頭碰了一下太子子楚的肩膀,“還算結實。”
子楚道:“為了不讓你嘮叨,我這半年都窩在鹹陽好好養生。”
朱襄道:“你終於洗心革麵了,我很欣慰。”
“滾!”子楚笑罵道。
兩人聊了幾句之後,子楚才去見巴蜀的官員。
當他得知李二郎就是朱襄友人李冰的孩子後,臉上清淺的假笑就像是現在還不存在的川劇變臉似的變得真實。
他從腰上接下玉佩送給李二郎,勉勵道:“我經常聽朱襄提起你們父子,你要好好做事,將來必定有大作為。”
朱襄打趣道:“等分水堤壩修好之後,當地人肯定會給他們父子倆修廟。堤壩不毀,廟宇常在。封神算不算有大作為?”
子楚瞥了朱襄一眼:“沒有你伐山破廟滅神作為大。聽說你這次去東甌,又殺了什麼海裡的惡龍?”
朱襄扶額:“什麼惡龍?鹹陽又有什麼奇怪的傳聞?我連稍大一點的蛇都沒見過,哪來的惡龍?”
子楚忍俊不禁:“有關你的傳聞可多了,回去慢慢說。君父已經等不及見你了。”
子楚想起秦王柱得到朱襄提前送來的“我依照約定回來給君上做頓好吃的再回吳郡”的加急文書,愣了半晌,然後居然悄悄抹了抹眼睛,也不知道是太感動還是覺得自己眼花了。
朱襄道:“好,我這次不僅帶來了酸菜,還帶來了許多乾海貨。”
無論是酸菜還是海貨,對老人而言都不能多吃。
不過身在內陸的秦王也難以吃到多少海貨,吃了一年的素,補補身體應該沒問題。
子楚道:“那還不快走?”
朱襄和李二郎告彆,坐上太子車架率先離開。
巴蜀的官吏十分無語。
他們就說,太子絕對隻是來迎接長平君,和自己沒關係。
說什麼來接收這批糧食,結果人立刻走了,連裝都不裝。
與子楚一同來的官吏眼觀鼻,鼻觀心,假裝自己是木雕。
他可不想說,就誰來迎接朱襄公這件事,相國丞相和太子還在秦王麵前比了一場投壺。
一涉及朱襄公,連秦王都變得奇怪了。
馬車上,子楚先問了嬴小政和雪姬的生活後,說起了魏無忌的事。
朱襄才知道,魏無忌居然真的聽了他的話,決定去戍邊了。
他順了順胸口:“他如果吃不了邊疆的苦,會不會罵我?”
子楚笑道:“罵就罵,難道你還能被他罵得少一塊肉?”
朱襄點頭:“也對。如果要罵,他肯定也是先從蔡澤罵起。”
以信陵君的智慧和信息來源,應該知道當初使用離間計的人就是蔡澤了。
不過也不用猜。秦國的離間計,向來都是相國管。
“我幫了他一把,他應該不日就能得到趙王任命。”子楚道,“魏無忌不僅是魏公子,也是趙國外戚,他替趙國領兵戍邊並無問題。趙王隻是自己心胸狹小,擔心魏無忌手握重兵後會對趙國不利。”
朱襄問道:“你難道施計謀讓魏王與魏無忌的裂縫更大了?”
子楚笑道:“還需要施展計謀?隻要把魏王來韓國邊境拜訪我之事傳出去,天下人都知道魏無忌肯定不會回魏國了。”
朱襄歎氣:“不是不會,是不能吧。”
魏王寧願對秦太子卑躬屈膝,都不肯把魏無忌叫回去。他表現得如此忌憚魏無忌,魏無忌已經難以再回到魏國了。
子楚道:“魏國已經成為了秦國的屬國,向秦國俯首納貢。”
朱襄扶額:“魏王真是……他難道認為自己當了秦國的屬國,秦國就不會攻打魏國了嗎?”
天下稍稍有點腦子的人都知道,秦國的目標隻有一個,那就是統一天下。
現在已經不是春秋時代了,不是某個國君去召開個集會,其他諸侯國的國君捧個場,承認他是霸主,他就會美滋滋地退兵。
“他可能知道,但那又如何?”子楚轉著手中的扇子道,“他知道了也隻能這麼做,祈求一時平安。如果秦國看在他乖順的麵子上先攻打韓國和趙國,他活著的時候魏國不滅亡,他至少不是亡國之君。”
“他就這麼點出息?”朱襄無語。
子楚道:“你還指望他有多大出息?”
朱襄道:“我不知道魏王有多大出息,但我知道,在大冬天玩扇子的人腦袋有病。”
子楚耍帥的動作一僵。
朱襄道:“我給你送扇子來,是讓你夏季用,不是讓你冬季穿著厚厚的皮毛給自己臉上扇冷風。”
朱襄沒收了子楚耍帥的折扇。
子楚狠狠地瞪了朱襄一眼:“折扇是裝飾,不一定用來扇風。”
“嗯嗯嗯。”朱襄道,“我再給你做一把羽毛扇,你換著用。”
朱襄吐槽子楚拿著折扇耍帥,自己卻轉動折扇,給子楚來了幾個高難度動作,然後用視線挑釁子楚。
子楚不服輸,搶過折扇學習朱襄的動作,然後折扇砸在了朱襄的腦袋上。
朱襄捂著腦袋:“你故意的是不是?”
“怎麼可能。”子楚大笑。
外麵的人聽著太子車架中的笑聲,臉上也不由露出了笑容。
太子子楚越來越喜怒不顯,連他身邊的老家臣都感到了太子的威嚴越來越重,開始害怕這個未來的秦王。
朱襄公一回來,主父又恢複成以前的模樣,讓他們心中輕鬆不少。
還是朱襄公在鹹陽的時候熱鬨啊。
太子車駕被允許直接在鹹陽城中疾馳,朱襄很快就到了鹹陽宮。
秦王柱正在乾活。聽到朱襄來了,筆一丟,讓朝臣們彆吵了,他先去見個人。
“朱襄公回來了?難道南郡有什麼急事?”蒙驁小心翼翼地問道。
他的兒子和孫兒都在南邊,他很擔心。
秦王柱瞥了他一眼,道:“若有急事,他也不會在這裡告知寡人。”
蒙驁立刻低下頭,不敢再說話。
秦王柱遣散了眾臣,然後嘴角上揚,背著手邁著方步去找朱襄。
他沒找到朱襄,隻看到正在分東西的子楚和藺贄。
秦王柱問道:“朱襄呢?”
子楚回答道:“君父,朱襄一回來,就直接去了廚房,說給君父做頓大餐。”
秦王柱又問道:“藺卿,你怎麼在這裡?”
藺贄理直氣壯:“當然是來蹭吃蹭喝!”
秦王柱給了藺贄一個“你膽氣足”的眼神,歎了口氣。
他現在的脾氣越來越像君父,但藺贄仍舊一點都不害怕他。
秦王柱懷疑,藺贄也不害怕君父。
這個人啊……
“蔡卿呢?”秦王柱問道,“他聽到朱襄回來,不過來蹭吃蹭喝?”
藺贄道:“蔡澤這個人很虛偽,他非說等君上你召見他,他才來蹭吃蹭喝。君上,你一定不要召見他。”
秦王柱嘴角再次抽搐,抬起腳給了藺贄一下,讓人去傳蔡澤和荀子來。
朱襄回來後做的第一頓飯,荀子和蔡澤當然都要一起來吃。
藺贄不斷抱怨:“君上,何必呢?他既然自己不來,就是不想來,哎喲。”
秦王柱又給了藺贄一腳。
藺贄可不想連著受踢,繞著子楚就開跑。
秦王柱擼起袖子笑罵道:“寡人踢你,你居然敢跑?站住!寡人命令你站住!”
藺贄道:“先賢說,國君和親父如果做了不對的事,臣子和兒子也應該製止。我是跟隨荀子學習過的!”
子楚扶額:“幸虧荀子不在這裡,否則他一定不會允許你借用他的名聲。”
藺贄一邊跑一邊笑:“晚了!”
子楚伸出腳絆倒藺贄,讓秦王柱狠狠在藺贄屁股上踹了兩腳:“等荀子來,我就將今日之事告訴他。”
藺贄抬頭,給子楚比了個侮辱手勢。
子楚嗬嗬。
不知道以後他當秦王後,藺贄會不會還這麼囂張!
朱襄得知秦王柱提前下班,趕緊洗了手來拜見秦王柱。
然後他就看見了秦王柱追打藺贄這一幕。
朱襄默默站在牆角處,靜靜地看著藺贄找打,手在胸口點了幾下,求神保佑藺贄。
帶他過來的宮人好奇道:“朱襄公祈求的是什麼神靈?”那個南下後一路滅神的朱襄公居然在祈求神靈!
朱襄道:“西方蠻夷供奉的神靈。”
宮人問道:“很有用?”他也想拜!
朱襄道:“當然一點用都沒有。”他們都還沒有創教呢。
宮人被朱襄的回答閃了一下腰:“啊?那為什麼朱襄公要向祂祈禱?”
朱襄道:“正因為我確定祈禱沒用才祈禱。”
朱襄臉上露出幸災樂禍的笑容:“藺禮該揍!”
雖然不知道藺贄做了什麼事被秦王踢,但他一定站在揍藺贄的這一方!
宮人愣了半晌。
這、這……朱襄公居然是這種人?這和我聽聞的朱襄公完全不一樣啊!
“君上!藺禮怎麼惹你了?我來幫你揍他!”待藺贄被子楚絆倒後,朱襄擼起衣袖興致勃勃參戰。
藺贄對朱襄也比了一個侮辱性的手勢。
朱襄道:“君上,藺禮居然犯上,我們把他關在牢獄裡幾日,等我走了再放出來。”
秦王柱裝模作樣地捋了捋胡須:“可行。”
藺贄立刻由趴變跪:“君上,我錯了。”
子楚忍不住罵道:“藺禮!你現在是秦國丞相!能不能彆一副地痞無賴的嘴臉!你要臉嗎!”
藺贄用看傻子的眼神看子楚:“我學老莊的,你見過哪個學老莊的要臉?我們都是隨其自然。”
子楚:“……”也是老莊都已經去世了,不然肯定會衝到鹹陽來把你逐出師門。
待荀子來到鹹陽宮,得知此事後,立刻舉著拐杖又敲了藺贄兩下。
“以後不準說我是老師!”荀子的唾沫都噴到了藺贄臉上,“我沒你這樣的弟子!”
蔡澤慢悠悠走到子楚和朱襄身邊,三人並立看著藺贄被罵。秦王柱已經坐在椅子上,捧起了熱茶。
“朱襄,今天吃什麼?”
“酸菜魚,韭香燜河蝦,紫菜蝦皮湯,冬筍炒火腿……”
“火腿是什麼?”
“嗯……用特殊的方法醃製的豬大腿肉。”
“哦。你快去做飯,荀子一時半會人罵不完。”
“好。”
朱襄依依不舍地離開了,走的時候一步三回頭。
他真的很舍不得離開好友藺贄,真想再多看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