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襄揉著肩膀冷笑:“這絕對是李牧教你的。”
王翦的臉板不住了,他無奈道:“李牧都快急得親自來巴郡,和我換職責了。”
他見李牧把虎符丟給他,說要去巴郡,王翦差點沒攔住。
還好公子政在,一個猛撲掛在李牧背上,把李牧攔了下來,然後好說歹說,李牧才繼續留在吳郡。
“公子政也十分生氣。”王翦道,“公子政說,一個阿父,一個舅父,統統不省心。”
太子子楚乾咳一聲,道:“政兒這孩子,怎麼能如此說長輩?”
朱襄道:“政兒說得對,我和你都不省心,快反省!”
太子子楚:“……”他在心底罵人。
李冰忍笑:“確實。”
朱襄道:“王翦來了,下一件事就能做了。”
王翦挑眉:“有需要動兵的地方?”
朱襄道:“剿匪。”
王翦問道:“剿的真的是匪?”
朱襄道:“太子和長平君都說是匪,那就是匪。”
太子子楚道:“沒錯。朱襄,剿什麼匪?”
王翦:“……”
太子子楚原本是這樣的人嗎?還是說,太子子楚也是與藺丞相一樣,與朱襄待在一起就會變得很奇怪?
朱襄道:“一些豪強把持著縣城,自己建立軍隊,不聽郡守指揮。巴郡郡守雖然深受其害,但若掃滅,不僅會費很多波折,掃滅後也難以管理。”
朱襄敲了敲地圖:“我現在要奪回長江沿岸和交通要道上的幾座縣城,如果他們不肯交權,就打。不管是什麼人,秦國的縣城不讓秦軍入駐,就是反叛。”
朱襄檢查了這幾次民亂的徭役的資料,中間層層剝削欺壓,也是民亂生出的最重要的原因。
現在巴郡的徭役相當於後世的“包工製”。巴郡郡守知道巴人彪悍,也知道秦國突然廢了之前已經修好的路重新修建,有些過於沒理。所以他咬緊牙關,這次錢糧算是勉強給足了的。
但錢糧經過層層包工,到了役夫手中,就連吃飯都困難了。
庶民總是很能忍耐的,若到了民亂的時候,就是真的活不下去,不如去拚死一搏。
因為庶民們都知道,他們拚死一搏也搏不出個什麼,就是反正快死了,不如與彆人同死而已。
現在巴郡的路必須修,即便是朱襄和子楚,也不能讓秦國該修的路修不出來。
所以朱襄需要掃滅幾個豪強,從豪強的嘴裡摳錢出來。
有王翦在,掃滅豪強輕而易舉。
而有他和太子子楚兩人坐鎮巴郡,擅自動兵也沒有關係。
“沒想到朱襄居然有親自動手的時候。”李冰感慨,“不過這也不是第一次了。”
幾人沉默。
朱襄第一次動手是在成都,第二次動手是在雲夢澤。
現在是第三次了。
太子子楚道:“我是第一次見到朱襄說要對人動刀子,算是開了眼界。等回鹹陽的時候說給君上聽,君上一定很感興趣。”
王翦道:“要打哪幾座城池,交給我。”
朱襄道:“交給你了。”
他將需要“占領”的城池圈出來。
這些城池中的豪強若能乖乖“遷徙”,他們就能保留富貴。
朱襄願意讓他們直接去黔中郡和吳郡,給他們平原中的好地,讓他們帶著家丁去墾荒。
若他們不肯遷徙,非要留在巴郡,那麼就全家的人頭不保。
朱襄又做出了這等殘忍的事。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
朱襄將此事安排下之後,知會了巴郡郡守一聲。
巴郡郡守嚇得麵無血色。
“如此做,會不會巴人反叛?”巴郡郡守道,“那些豪強不是普通人,原本是巴人首領。他們若串聯起來……”
朱襄道:“不會。我們會先禮後兵。”
巴郡郡守使勁搖頭:“就算先禮後兵,他們也不一定會聽從。”
朱襄道:“先禮後兵,是王翦領兵。他們即便反了也無事。”
巴郡郡守:“……”
他看向名聲不是特彆顯赫的王翦。
王翦心裡其實有點虛,但他還是給了巴郡郡守一個雲淡風輕的眼神。
沒錯,有我在,巴郡就算反了也無事。
朱襄安慰道:“巴郡不會反。有太子和我在這裡,巴郡若反,就是與整個秦國作對。他們已經享受了這麼多年的富貴,不會想回到山上當蠻夷。”
朱襄頓了頓,繼續道:“再者,我給了他們從巴郡窮山惡水之地,去往黔中郡、吳郡沃土的機會。稍稍有遠見的人都知道如何選。當有人願意離開,剩下的人反叛便更沒有了道理。甚至想離開的人會厭惡他們擋了自己享受富貴的路。他們會從內部分裂,絕不可能聯合起來反叛秦國。”
太子子楚補充道:“有我的地位和朱襄的名望,他們會相信去黔中郡和吳郡真的是享福。我們也確實是讓他們去享福。”
巴郡郡守這才鬆了口氣,拱手道:“卑職將全力配合。”
李冰道:“我是不是該回蜀郡了?”
他總覺得再待在這裡,自己未來堪憂。
他一個蜀郡郡守,為什麼要摻和巴郡的事?
太子子楚道:“你不給王將軍當副將?王將軍現在沒有副將。”
王翦點頭。
既然是朱襄的朋友,應該能給自己當副將,總比巴郡不認識的人好。
李冰:“……”
他歎了口氣:“行。”
太子都發話了,他能怎麼?難道說不去?
他就不該跟著來巴郡!
巴郡郡守看著李冰無奈的神情,心裡有些酸。
若自己也有這個機會與朱襄公交好,絕對不會像李冰這樣推脫。
朱襄坐鎮江州縣,子楚和巴郡郡守親自去請朱襄圈住的幾個小城的豪強遷徙。
原本這應該朱襄去,但子楚不信任朱襄的口才,讓朱襄負責後勤調度。
朱襄道:“你去太危險!”
子楚沒好氣道:“我去才不危險,誰敢動已經遇刺過一次,還受著傷的秦太子?以你的口才,你能說動他們?你就隻能擺出利益,然後和他們進行君子商談。但那些蠻夷可不是君子。為了將此事做成,你該做你擅長的事。”
朱襄還想說什麼,子楚繼續勸道:“若能成功將他們勸離,就會少許多兵戈殺戮。”
朱襄嘴唇動了動,隻能同意。
巴郡郡守和友人們都離開去做各自該做的事,朱襄留在江州縣處理巴郡郡守的事。
被關押在牢獄中,等候問斬的那些還未死的叛亂者頭領,也歸朱襄管。
朱襄的友人們都忽略了這件事。
因為在所有人眼中,處死叛亂者都不是什麼值得在意的事。
即便朱襄愛民,也不會憐惜叛亂者。
斷頭之前會吃斷頭飯,朱襄親自拎著一壺酒,與即將處斬的兩位叛亂頭目見了一麵。
這不是他第一次與他們見麵。
朱襄之前在收集這次徭役叛亂內幕,以及各地民生消息時,也來過牢裡親自審問他們。
那時朱襄為兩人治了傷,洗了澡,換了衣服,以最後的體麵,換取他們口中的消息。
“王翦將軍已經領兵出發。”朱襄為二人倒了酒,“過幾日就該有消息了。”
兩人眼中有著光,但光芒又瞬間黯淡。
人之將死,或許話會變得很多。
兩人問朱襄想不想聽他們的故事。
朱襄不想聽,但嘴裡隻能說,想聽。
一人是小商賈。
秦軍的“訂單”本來就利息微薄,他咬牙好不容易做完,卻要一切重做還不給錢,他立刻傾家蕩產。
父母受不了這個打擊自掛梁上。有身孕的妻子驚厥難產,一屍兩命。
家都沒了,所以反了。
一人是役夫。
他的父母早就餓死,他和一妻二女勉強生活。分配了田地,他水性又好,能打魚。家中終於有了些起色。
妻子體弱,已經生不出兒子。他已經和妻子商量好,一女嫁人,一女招贅,家中未來無子也有香火。一家人就這麼過一輩子。
征發徭役,家中沒有了頂梁柱。他一心盼著能趕緊回去。
沒想到徭役期限延長,手中錢糧卻越發少了,沒有可寄回去的東西。他實在是受不了,偷偷逃回家中,發現家中妻子腹中鼓脹,屍體已臭,而女兒屍骨不全。
“整個村莊都沒了。”役夫表情淡漠道,“整個村莊的男丁和健壯婦人都被征發徭役,老弱病者根本無法養活自己。官府還要征收稅賦,活不下去啊。”
小商賈看了役夫一眼,低下頭,麵露同情,潸然淚下。
他已經足夠慘了,居然也同情他人。
“朱襄公,若你早些來就好了。”役夫和小商賈都這麼說,然後他們又道,“現在來了也好,比不來好,朱襄公來了,巴郡就有改變了。”
朱襄拎著空蕩蕩的酒壺離開了牢獄,搬著梯子登上屋頂。
他坐在屋簷上,看著明亮的圓月,發了許久的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