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姬在趙國時受了很多苦,身體一直很虛弱,時常生病。她被封為王後之後,留在一處彆宮休養身體,不會與夏同、政兒同住。”朱襄歎了口氣,道,“王宮裡華陽太後和夏太後,足夠為夏同管理後宮了。”
蔡澤道:“你肯下這個狠心,我就放心了。”
子楚和他的意思也是繼續將趙姬關著,永遠不讓她出現在政兒麵前。
子楚甚至擔心她會比自己活得長,特意和秦王柱商量好了,秦王柱一份詔書,他自己一份詔書,兩份詔書讓趙姬守陵,後世秦王絕不可放趙姬出來。
若不是擔心朱襄和政兒有心理負擔,子楚早就一杯毒酒送趙姬上路。
可惜子楚為了顧及朱襄和政兒的名聲,雖軟禁趙姬,還得好吃好喝地供著她。趙姬反倒是身體更健康了,胖了好幾圈。
若是趙姬肯安分,她雖不得離開居住的院落,也能安穩終老。
而大部分女子都不會離開居住的院落,趙姬受到的限製其實不多。
隻是現在她不安分,那麼生活就不會這麼好了。
子楚留著她,還有個原因是趙姬活著當秦王後,嬴小政的地位才更穩固。
而當趙姬當上了秦王後之後,她的性命就沒有價值了。
朱襄扶著額頭,再次歎了口氣,轉移話題:“我聽聞藺禮已經回鹹陽,他還沒到?”
蔡澤道:“他閒不住,回來中途去拜訪了廉公,又去出訪了趙國,希望說服趙王放信陵君戍邊。”
朱襄放下扶額的手,疑惑道:“都一年了,信陵君還未說服趙王?”
蔡澤道:“除了秦國,其餘六國國君很少讓他國公子掌握兵權。”
朱襄想了想,還真是這麼一回事。
雖然他國貴族求仕很正常,但信陵君是魏王的弟弟,與魏王的關係太親近,他這樣的公子在他國掌握兵權,確實會引起國君忌憚。
秦國這樣才叫不正常。
朱襄道:“我習慣了秦國的情況,給他出了個餿主意。”
蔡澤沒好氣道:“你才知道你出的是餿主意?不過這個餿主意如果成真,倒也不錯。現在趙王估計快鬆口了。”
朱襄好奇:“趙國又發生什麼事了?”
蔡澤道:“是廉公攻燕的餘波。”
當年趙國陷入饑荒,廉頗為了讓更多的趙人活下去,幾乎將攻占的燕國城池變成焦土,從燕國掠奪了大量糧食回趙國。
那之後燕國雖然沒有亡國,也一蹶不振,燕王很快在悲憤抑鬱交加中辭世。
新的燕王繼位之後,立刻將對趙國的仇恨當做團結燕國的工具,平定了燕國的人心。
包括秦國在內不包括趙國在內的六國,也樂於看到一個仇恨趙國的燕國複興,所以偷偷給了燕國很多幫助。
所以燕國很快緩過來,與趙國邊境多有摩擦。
“燕國認為自己緩過氣了,要一雪前恥,攻打趙國複仇。趙國已無大將,由一沒什麼名氣的老叟領兵,居然也勝過了燕國。”蔡澤滿臉鄙夷,就差沒直言燕國廢物,“不過趙國的兵力也被消耗了不少,難以維持北方三郡的開銷。”
朱襄都忍不住譏笑出聲了:“趙王無法維持北方三郡的開銷,難道想讓魏無忌自籌錢糧為他戍邊?”
蔡澤道:“信陵君去了趙國之後,雖在魏國的食邑被魏王收回,趙王補給了他同等食邑。或許趙王是想把信陵君的食邑換成北方三郡。”
朱襄狠狠翻了個白眼:“他還真想得出來。”
蔡澤道:“他不這麼想,藺贄也會讓他這麼想。藺贄好歹是藺相如之子,他雖已經是秦國丞相,但趙人也相信他仍舊心係趙國。”
蔡澤歎了口氣,接著道:“何況他此舉,確實是為了趙國好。除了魏無忌,還有誰能為趙國戍邊?這才幾年?北方胡人又蠢蠢欲動。難道趙國想讓胡人打進來?那可比被秦國滅國丟臉多了。”
就算中原五國瞧不起秦國和楚國,但也知道秦國和楚國是“自己人”,和胡人不一樣。所以再昏庸的國君都沒有想過讓胡人參與他們的中原逐鹿,驅逐胡人一直是重要軍務。
所以趙王在守不住北方三郡時,極有可能讓信陵君去想辦法。
信陵君以自己的聲望和才乾,也確實是唯一有辦法守住趙國北方三郡,還不拖累趙國的人。
蔡澤和朱襄聊起信陵君的事時,藺贄已經見到了信陵君。
“這是李牧經營雁門郡的心得,還有他寫給雁門一些重要將領的書信。”藺贄鄭重地將一個漆盒親手交到信陵君手中,“我此次前來,必定讓君成行。”
魏無忌接過沉甸甸的漆盒,歎氣道:“又讓朱襄費心了。”
藺贄挑眉:“他自找的。他也不隻是為了你。朱襄身在秦國,心中仍舊掛念著趙人。”
魏無忌問道:“那你呢?”
藺贄道:“我雖受趙國恩惠遠甚於朱襄,但我其實心中不如朱襄更記掛趙人。我等士人,在哪國做官便是哪國人。”
聽著藺贄這話,魏無忌心中不喜,卻也無可奈何。
因為藺贄說的是實話。
“不過朱襄信任你,我卻很好奇,你是否能守好北方三郡。”藺贄道,“趙王一定會減少支援,你要像李牧當年那樣自己經營北方三郡,去草原向北胡搶吃的。你這嬌生慣養的諸侯公子真的能做到?”
魏無忌沒有因為藺贄的挑釁動怒,他淡淡道:“我不知道。”
藺贄再次挑眉:“哦?”
魏無忌道:“我沒做過,所以不知道。我唯一知道的是,我決定去做一件事,就會儘全力做成這件事。”
藺贄道:“換句話說,即便事未做好,你也一定是儘了全力。”
魏無忌道:“是。”
藺贄道:“那我就放心了。”
他拱手作揖:“請信陵君靜候佳音。”
藺贄離開信陵君的府上,前往平陽君趙豹的府上。
趙豹已經垂垂老矣,有些起不了身了。
當聽聞藺贄私下來訪時,他仍舊強撐著病軀,親自來門口迎接藺贄。
“藺卿……”趙豹執著藺贄的雙手,泣不成聲,“你回來了,藺卿。”
藺贄平靜地看著趙豹一會兒,然後歎了口氣道:“平陽君,是我,藺贄,不是阿父回來了。”
趙豹愣了一下,然後像個孩子一樣大哭。
趙豹的兒子滿臉尷尬地幫趙豹擦眼淚,替趙豹解釋道:“親父有些老糊塗了,藺丞相請不要怪罪。”
“平陽君也是我的長輩,我怎麼會怪罪?”藺贄道,“平陽君,是我,藺贄回來了。我為信陵君而來。”
趙豹哭了許久,眼神清明了一些。
他呆呆地看著藺贄:“藺贄啊,是藺贄。你怎麼來了?又惹藺卿生氣了?我早就和你說了,衣冠要端正,不要遊手好閒,我去和君上說,給你安排個職位……”
藺贄跪坐在趙豹麵前,手放在趙豹手背上,道:“平陽君,我已經是秦國丞相了。”
趙豹再次一愣。
半晌,他滿臉痛苦道:“對啊,你是秦國丞相了,我記起來了。”
趙豹終於完全清醒了。
他渾濁的雙眼死死盯著藺贄,然後又痛苦地移開視線:“秦國的丞相,你來邯鄲做什麼?”
藺贄道:“朱襄心係趙人,希望信陵君能去鎮守趙國北方三郡,以免趙人被胡人屠戮。”
趙豹道:“我知道了。趙王也該下定決心了。我再去推一把。”
藺贄道:“謝平陽君。”
趙豹將視線移回來,問道:“朱襄仍舊心係趙人,那你呢?”
藺贄道:“身為士人,我不如朱襄看重庶民。”
趙豹道:“不為趙人,你還心係趙國嗎?”
藺贄嘴角上浮,似笑非笑道:“阿父心係趙國,但我深深厭惡趙王。”
趙豹閉上雙眼:“我知道了。你走吧。”
藺贄道:“我隻厭惡趙王,不會厭惡趙國。所以我回邯鄲,是讓趙國在被秦國所滅之前,彆被胡人占領了。秦國滅趙,是諸侯國一統天下。若胡人滅趙,就是恥辱了。”
他站起來,不等人相送,便轉身離開。
半晌,趙豹睜開眼,歎氣道:“是啊。”
趙豹的兒子垂目站在趙豹身旁,麵露悲哀。
他的父親清醒的時候就為了趙王殫精竭慮,糊塗時就問兄長平原君、上卿藺相如和將軍廉頗在哪。若更糊塗了,他就要驅車去找藺相如,說藺相如門下有一大才名喚朱襄,他得舉薦給兄長和趙王。
他不知道父親是清醒時更痛苦,還是糊塗時更痛苦。
藺贄見了趙豹之後,又去見了趙國其他相熟的卿大夫和宗室。
很快,秦國丞相來到邯鄲一事,已經成了公開的秘密。
趙王得知後,猶豫了許久,還是遵循本心,召見藺贄入宮。
藺贄毫不畏懼地前去了,絲毫不擔心趙王會將他扣下。
秦國缺了他並無所謂,但趙國敢扣留他,秦國的兵鋒就會再次來到邯鄲城下了。
顴骨突起,臉頰凹陷的趙王靜靜地盯著藺贄一會兒,然後道:“你長得越發像藺卿了。”
藺贄恭敬道:“我是阿父之子,當然像阿父。”
趙王問道:“你已經是秦國的藺相如了嗎?”
藺贄道:“不是。秦國不需要藺相如。”
見趙王不解,藺贄道:“趙國比秦國弱,阿父一生殫精竭慮都是為了趙國在秦國的兵鋒下存活。而秦國強大,是以不需要藺相如。我隻是秦國的丞相藺贄罷了。”
趙王臉色劇烈變化。他身邊的侍從也臉色大變,忍不住訓斥藺贄的無理。
藺贄傲慢道:“我是秦國丞相,你是什麼東西,敢訓斥我?”
趙王揮了揮手,讓近侍閉嘴。
“是他失禮了,秦國……丞相。”趙王咬牙道,“朱襄公可好?”
藺贄道:“朱襄與李牧奪了南楚為南秦,現在正在江水以南墾荒。他無論在哪,都會種他的地,不問政事。”
趙王神情有些恍惚:“是啊,朱襄公隻會種他的地,不問……政事。”
所以他其實根本不需要忌憚和嫉妒朱襄。
一個沒有根基的庶民,一個不喜歡政事隻會種地的庶民,他若提拔朱襄,他就是朱襄唯一的靠山和恩主,朱襄一定會對他忠心耿耿,比任何人都忠心耿耿。
可他卻想置朱襄於死地。
現在回想,趙王完全不理解自己當時為何會那麼做。
他為何要殺朱襄,為何會嫉妒朱襄?他完全不理解啊。
趙王不知道自己還能問什麼。
藺贄說他隻是秦國丞相,趙王已經沒有什麼好與藺贄說的了。
他也不能對藺贄做什麼,因為藺贄是秦國丞相,趙國不敢對秦國丞相無禮。
所以他隻能賞賜藺贄一些財物,以表示對秦王的尊敬,然後恭恭敬敬送藺贄離開。
離開前,藺贄對趙王道:“讓信陵君戍邊,是朱襄的希望。他認為,目前趙國唯一能領兵的年輕大將僅有信陵君。而趙王肯定不願意讓信陵君成為趙國的大將軍,所以為何不讓信陵君戍邊?這樣信陵君能有所作為,趙國也不用擔心派哪位將領去北地。”
趙王眼睛亮起來:“確實是朱襄公所言?”
藺贄道:“是。除了朱襄,誰還能說動魏公子為趙國戍邊?這不合常理的事,隻有他能做到。”
趙王激動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寡人知曉了!”
藺贄心道,最後一處已經落子,棋局已定。
他可以回秦國了。
之後再出鹹陽城時,恐怕夏同就已經是秦王了。
希望朱襄和他不會失去夏同這個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