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楚走近一些,看見秦王柱的神情也十分放鬆。
這位老秦王臉上的惶恐不安終於消失了。
子楚一直認為,自己對君父的感情不是很深刻。
但此刻,他雙腿一軟跌坐在秦王柱的床頭,大口大口喘著氣,好像無法呼吸了。
朱襄停下了說故事的聲音。
他將秦王柱的手放回被子裡,又替秦王柱掖了掖被角。
“夏同,君上去了。”朱襄道。
子楚雙手抓著胸口的布,閉上雙眼,良久才擠出三個字:“我知曉。”
朱襄和子楚沒有再說話。
朱襄靜靜地流著眼淚。子楚仍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你還好嗎?”半晌,朱襄擦乾眼淚,替子楚撫背順氣。
子楚終於緩過氣來,聲音沙啞道:“不好,一點都不好。”
他從地上爬起來,雙手撐在床沿上,死死地盯著安睡的秦王柱。
“朱襄,我原來很在乎他。”
“嗯。”
兩人又是沉默了許久。
子楚慢慢站直了身體,整理好衣冠。
他臉上有些扭曲的神情漸漸平息,然後變成了一種很自然的悲戚表情。
“你再陪君父一會兒,我去……”
“你陪君上,我去通知。”朱襄按住子楚的肩膀,道,“當一會兒夏同吧,你能當夏同的時間不多了。”
子楚垂下頭,然後悲戚表情消失,表情變得木然:“好。”
朱襄轉身離去。嬴小政正等在門外。
他仰頭看著舅父臉上的淚痕,問道:“大父去了嗎?”
朱襄揉了揉嬴小政的腦袋,道:“去陪陪君上。”
嬴小政雙手攥緊,聲音壓抑道:“好。”
他走進屋內,關上了門。
朱襄又往外走了幾步,看到了以蔡澤為首的秦國眾臣。
他們都跪坐在庭院中,等著秦王的消息。
等候秦王的死訊。
“君上已經魂歸高天。”
朱襄將他們想知道的消息告知了他們,然後悲戚的哭聲響起。
朱襄掃了一眼痛哭流涕的眾卿大夫,卻沒有被他們引起悲傷。
“長平君,太子呢?”一宗室問道,“此時太子應該來主持大局。”
朱襄道:“太子和公子政正在為君上送彆,給他們一點時間。君上不僅是秦王,也是太子的阿父、公子政的大父。請眾公理解。”
那流著淚的宗室臉色一僵,忙閉上嘴,不敢再說話。
而跪在更後麵的秦公子麵色卻變得非常難看,甚至有些憤怒。
朱襄沒有理睬那些秦公子,走到華陽王後身邊,道:“王後請帶著小公子,一同為君上送彆吧。”
神情呆滯,臉上沒有淚水的華陽王後這才回過神。
她跌跌撞撞爬起來,沒有管身旁的公子成蟜,便朝著內裡衝去。
在奔跑的時候,華陽王後頭上的珠釵落在了地上,還踩到了裙角,差點摔倒。
但愛美的她都顧不上了,就像是顧不上她最愛的孫兒一樣。
華陽王後一直沒有發出哭聲,也沒有像其他嬪妃那樣撕心裂肺地哭喊。
她動作急切,但十分安靜地衝進了內室,仿佛看不出悲傷似的。
大概是看不出悲傷的。
成蟜無所適從地待在原地。
朱襄將成蟜抱起來,道:“和舅父一同去吧。”
成蟜條件反射地抱住這個雖然陌生,但感覺很親切的人的脖子。
朱襄轉身離開時,成蟜的生母露出了鬆一口氣的表情。
長平君對成蟜自稱“舅父”,哪怕華陽王後將來失勢,自己的兒子的未來應當也是不錯的。
如果太子出事,自己的兒子肯定能成為新的太子。
朱襄知道跪著的人心思各異,但他已經沒有心情去管這些事。
這些事也不歸他管。
這是子楚和政兒哀悼完之後需要操心的事。
他隻是將秦王柱在乎的不多的人帶到秦王柱床頭,讓他們與秦王柱告彆。
那之後,便是眾人對前任秦王的告彆了。
“舅父?”成蟜問道,“你就是成蟜的舅父?”
朱襄道:“我是太子的舅父,也是你的舅父。”
成蟜問道:“你和舅母是一家人嗎?”
朱襄道:“對,一直照顧你的舅母,是我良人。”
成蟜這才安全放下心,將腦袋放在朱襄的肩膀處。
他又問道:“大父怎麼了?什麼叫去了?”
朱襄道:“去了就是……”
他頓了頓,不知道怎麼對懵懂的小孩解釋死亡。
成蟜也沒有機會再問了。
朱襄走進了屋,將成蟜放在了地上。
嬴小政走過來,牽起成蟜的手,將成蟜帶到秦王柱床前磕頭。
因為成蟜養在華陽王後膝下,所以秦王柱和成蟜也很親近。
成蟜見著秦王柱睡著的模樣,似乎明白了什麼,咧開嘴哭嚎起來。
嬴小政閉上眼,又有眼淚溢出。
朱襄站在門口,背著光,靜靜地哀悼。
他又送走了一位秦王,一位長輩。
……
有了秦昭襄王離世的舊製,秦王柱的喪禮辦得有條不紊。
太子子楚順理成章地繼位,沒有任何波折,之後就是秦王子楚的時代了。
秦王子楚與秦王柱一樣,也守孝一年;民間則以日代年,以求不擾民。
子楚的秦王服飾早就趕製好了,他穿著十分合身。
當穿戴上秦王的冠冕時,子楚感到自己的靈魂就像是飄著一樣,十分不真實。
繼位儀式之後,他一個人坐在王座上,發了一會兒呆,知道朱襄走進來。
“喲,秦王夏同,感覺如何?”朱襄道。
子楚回過神,道:“有點、有點奇怪。”
朱襄坐在子楚腳邊的台階上:“有什麼奇怪?”
子楚道:“他們好像一下子離我很遠了。”
朱襄道:“大概是你坐得太高了。如果嫌棄坐得太遠,你可以重新坐回坐墊上。”
子楚抬起腿踢了朱襄一腳:“滾。”
朱襄嫌棄道:“我順著你的話說,你還叫我滾?”
子楚又輕輕踢了朱襄一腳,然後感到不自在,從王座順著往下一滑,也坐到了台階上。
“藺禮和蔡澤呢?”他問道,“很忙?”
朱襄道:“我知道你剛當上了秦王急需和人聊聊感想,但除了我,大概今後沒人會私下與你聊感想了。”
朱襄拍著子楚的肩膀道:“節哀。”
子楚罵道:“滾。”
然後,他歎了口氣,道:“我都和你說了,以後把我當做秦王,你還叫什麼夏同?”
朱襄道:“我這個人頭比鐵還硬。來,喝一點。”
他從腰間摸出一個葫蘆。
子楚斜眼道:“我守孝。”
朱襄無語:“你當我找你喝酒?”
子楚這才接過朱襄的葫蘆,裡麵是甜甜的果汁。
朱襄問道:“還好嗎?我看你一直提不起精神?還在悲傷?”
子楚道:“嗯。”
當著朱襄的麵,他不需要隱藏自己的情緒。
雖然覺得有些丟臉,但他確實還在為君父的離去而悲傷。
他已經說了很多次對君父不在乎,現在卻難以從君父離去的悲傷中走出來,這真的很丟臉。
子楚每次想到之前自己的話,就覺得臉有些燒,有些惱羞成怒。
朱襄沒有安慰子楚,隻是拿起另一隻葫蘆,陪著子楚喝甜甜的果汁。
兩人喝完了一葫蘆的果汁,子楚深深地歎了口氣,道:“陪我走走。”
朱襄起身,對子楚伸出手。
一天沒吃東西,有點腿軟的子楚抓著朱襄的手,被朱襄拉起來。
朱襄從懷裡摸出酥餅:“邊吃邊走。”
子楚接過酥餅,與朱襄一同離開這寬敞的宮室。
“朱襄,多陪我些日子再去南秦。”
“我會陪你守完孝。”
“好。”
子楚雙手捧著酥餅,很快就將酥餅啃完。
朱襄遞給子楚一袋五香豆腐乾:“不是肉。”
子楚接過豆腐乾,咬了一口:“有點鹹。”
朱襄道:“你哭太多了,要補充鹽分。”
子楚差點被豆腐乾噎住:“我沒哭太多。”
“哦。”朱襄又從袖口掏出一袋乾蝦仁,“蝦是蟲子,不是肉,吃嗎?”
子楚:“……”
他自君父離世後,第一次笑了出來。
“滾,蟲子也是肉,我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