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子楚繼位之後, 以趙姬身體不好為由,沒有讓趙姬住進以往秦王後住的宮殿,而是另辟一清淨住所。
看到秦王子楚如此做, 在子楚繼位之前簇擁在趙姬身邊的投機者們一哄而散。
已經被尊為太後的夏姬發現子楚以華陽太後是嫡母, 且是自己“養母”為由,讓華陽太後享受的規格比自己略勝一籌之後,先哭了一場這個孩子白生了,但也從彆人的吹捧中清醒過來,重新恢複了以往謙虛低調的模樣。
其他人見狀, 都不由歎息。秦王子楚不愧是秦王,和以往秦王一模一樣。他們期望能說動後宮左右秦王子楚的想法, 根本不可能。
秦王都是刻薄寡恩的人,強如當年宣太後,秦昭襄王在用得上宣太後的時候就與她共同執政, 商議大事,還支持宣太後色|誘。待不需要她的時候就廢尊號, 讓她的弟弟和其他兒子滾出鹹陽城。
秦王子楚之後又專門針對這段時間蠱惑夏太後和趙姬的人進行了清洗,趙姬又從門庭若市變成門可羅雀,心理落差彆提多大。
不過趙姬成了秦王後, 明麵上的待遇好了許多,伺候的人也多了起來。她身邊還是有些得用的人。
那些伺候趙姬的宮人不甘心自己伺候著一個不得寵的王後, 永遠無出頭之日,便出謀劃策,讓趙姬和太子修複關係。
趙姬和太子是親母子。親母子哪有隔夜仇?而且太子以荀子為師,儒家最重孝道。哪怕做給天下人看,太子也該做出一個尊敬母親的模樣。
所以趙姬隻要與太子見麵,無論太子心中是否願意, 趙姬讓他晨昏定省,他就得去,否則天下人就會指責他不孝。
太子之位雖然穩固,但畢竟還有一幼弟。他應該也不希望自己因這種小事,讓人注意到自己的幼弟。
宮人也明白,太子和趙姬的關係不可能修複到親母子。
這麼多年過去了,太子從未去探望過趙姬,心裡肯定對這位幼年就拋棄他的母親是沒有什麼感情的。
但他們也不需要太子和趙姬真的親如母子,隻需要太子表麵上做出一副尊敬母親的態度,他們的日子就能過得好許多。
跟著一個不受寵的主人,奴仆的日子更難過。所以他們極力慫恿趙姬向太子哭訴自己的淒慘,讓太子動惻隱之心。
幼年的事,太子尚未記事。隻要趙姬哭訴自己是不得已,太子應該會理解。
當時趙姬逃命,若不把太子交由長平君照顧,恐怕太子已經遭遇不測。這是趙姬一片慈母之心啊。
秦王子楚是一個頗具雄心壯誌的君王,哪怕未出孝期,他也在王宮裡閒不住。
秦國關東關中的祖地也開始推行新田律,秦王子楚每天坐著他的大車在路上顛簸,親自監督各地新田律推行情況。
藺贄是製定新田律的人,朱襄最懂農人,這兩人就被秦王子楚拉著一同在路上顛簸。
特彆是朱襄。
子楚同意朱襄開春後就回南秦,現在得拉著朱襄把該巡視的地方巡視了,否則還得讓人千裡迢迢送信。
這哥仨就這麼跑了,留蔡澤輔佐太子政監國。
蔡澤送三人離開的時候,那眉頭皺得能夾死蚊蟲。
他很擔心這三人一同出門,會不會給他惹點什麼麻煩事出來。
朱襄怎麼還不快滾?朱襄不滾,藺贄滾去巡視天下,監督地方官吏啊,這不是丞相的職責嗎?
蔡澤萬萬沒想到,子楚、朱襄和藺贄還未弄出麻煩事,他十分信任的政兒先給他來了個狠的。
現在他還不知道。
朱襄離開時,不斷叮囑嬴小政千萬彆去見趙姬,免得趙姬出什麼蠢招連累嬴小政。
與聰明人敵對不可怕,因為聰明人知道自保,出的招數都可以預料。
最怕的是蠢人,他們腦子空空如也,誰也不知道他們會出什麼損人不利己的招數,打得人措手不及。
子楚見朱襄這麼緊張,也叮囑了嬴小政一句,讓他大可以自己的命令為借口,實在不行就往華陽太後那裡跑,以孝道壓製孝道。
藺贄什麼都沒有叮囑,他認為嬴小政很聰明,知道如何應對。
嬴小政嘴上答應得很好,君父和舅父前腳一走,他就跟著宮人去“拜見”這位十幾年未見的生母。
其實也不算是十幾年不見。
嬴小政和趙姬每年都會見幾次,以免彆人說嬴小政不孝。隻是嬴小政每次見趙姬,都有子楚或者雪姬陪同。
趙姬見到子楚時總會嚇得不敢言語,而雪姬會直接用粗俗的話辱罵她。
雪姬現在雖然是貴婦人的典範長平君夫人,但她原本可是趙國一村婦。若不彪悍點,朱襄臥病在床的時候,她和朱襄那兩間棲身的草屋早就被人霸占,等不到朱襄去碰藺相如瓷的時候,兩人就去見九泉下的爹娘了。
趙姬即使在成為呂不韋姬妾前就未吃過苦頭,被父母和朱襄護得極好,哪見過如此潑婦。之後雪姬在鹹陽的時候,她都稱病不出,不與嬴小政見麵。
所幸嬴小政在鹹陽的時間也不多,她沒幾次被罵的機會。雪姬若不陪著嬴小政,便不會去見她。
至於朱襄,他被嚴格地剝奪了與趙姬見麵的“權力”,連嬴小政都不信任他。
嬴小政走到秦王後的宮殿前,看著雖然僻靜,但打掃得十分乾淨整潔的宮殿,臉上浮現出嘲諷的神色。
他舅父過分仁善,雖十幾年不見這個差點害死他和舅父舅母一家三口的仇人,也不會去折磨人。
外人不知道趙姬與自己一家三口有仇,秦王為了不讓趙姬成為自己和舅父的“汙點”,也會在物資寬待趙姬。
他舅母當初輔佐還是王後的華陽夫人管理秦王後宮時,按照以前習慣,總會將嬴小政抱在膝蓋上,以內務教導嬴小政俗務。
舅母雖然提起“春花”二字就嫌棄晦氣,但舅母也是一個很善良的人,從未短趙姬的吃用。
所以嬴小政知道,趙姬除了不能自由離開院子,生活相當舒適。
趙姬自己也挑剔,她每日吃用,恐怕比自己與舅父舅母一家三口還奢侈些。因為自己家是不準浪費的,不會大魚大肉吃一口就扔掉,也不會把絲綢巾帛當擦一次手就扔的草紙來用。
嬴小政提腳邁進宮門。
他想,或許趙姬的生活和其他國家的太子夫人、王後差不多,算不上奢侈得太過分。隻是他們一家三口太樸素了。
舅父給他做吃的,舅母給他縫衣服,真的太樸素了。
“政兒!”趙姬已經卸掉了身上的釵環首飾,穿上了一身素淨的細麻布衣服。
她見到嬴小政走進來,就立刻哭著撲了上去。
雖她身材圓潤,不見曾經婀娜,容貌因多年細心保養,也皮膚細膩,仿佛雙十年華的妙齡女子,捏著帕子的手指如青蔥般頎長潔白,更顯顏色。
她眼角淚珠似垂未垂,眼尾發紅,神情淒婉,聲音如黃鸝般悅耳,叫嬴小政的聲音仿佛在唱一首淒厲的歌,感情充沛極了。
嬴小政先敏捷地側身閃過趙姬的飛撲,腦海裡浮現出舅母的形象。
舅母不算美。
經曆了苦難的庶人女子能有多美?美都得用金錢細心保養。
舅母的皮膚有些粗糙,即便舅父常給舅母搗鼓“護膚品”和“化妝品”,但仍舊難以掩蓋舅母臉上風霜的痕跡。
舅母的手指尤其難看,粗壯猙獰,布滿老繭,每次摩挲他臉頰的時候,都會刮得他臉頰微微發癢,讓他忍不住笑出來。
舅母的聲音也很沙啞,據說是幫舅父求糧求藥時跪在雪地裡哀求太久,哀求得喉嚨紅腫好多日說不了話,待能說話時聲音便不好聽了。
但舅父總說最喜歡聽舅母說話和唱歌,即便舅母不會唱歌。
舅父倒是喜歡唱歌。
“政兒,你果然還是怨著我。”趙姬見嬴小政側身躲開,聲音更加淒厲,眼淚從眼角滑落,悲傷極了。
嬴小政腦海裡又浮現出舅母哭泣的模樣。
他記憶特彆好。舅父去長平時,舅母常背著自己偷偷哭泣。
舅母哭的時候麵容總會扭曲,不僅眼淚會很快沾濕整張臉,有時候鼻涕都會哭出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不斷用袖子抹,越抹越難看。
那時偷看的自己就會撲到舅母懷裡,張開嘴和舅母一起哇哇大哭,也哭得臉上全是鼻涕和眼淚。
現在好了,他很多年沒見舅母再哭過了。
嬴小政走神時,趙姬已經開始背誦身邊伺候的宮人教導她說的話。
趙姬能成為呂不韋寵愛的姬妾,若真想討好人的時候,情商不低。她很懂得如何激起彆人的憐愛,博得彆人的好感。
若真的一無是處,她就不會從一眾歌姬中脫穎而出。
富商家中采買的麵容姣好的小女孩不知多少,能真的穿金戴銀被人伺候的隻有寥寥無幾。
現在隻要將兒子當做曾經伺候的貴人看待,趙姬自信自己能輕易博得兒子好感。
她是這麼認為的。
趙姬從生下嬴小政時說起,說她有多愛這個兒子。
她又說起子楚偷偷離開邯鄲時,她與嬴小政母子二人的處境有多艱難。
她說自己將嬴小政偷偷送給朱襄養育,自己引開了趙王的追兵。她不是想拋棄嬴小政,而是希望嬴小政活下去。
她說了很多很多,說他人誤解了自己。
她不在乎他人怎麼看待她,隻希望自己的兒子明白自己從來沒有拋棄過他。
秦國的太子政擁有一個深愛他的生母,他的人生中沒有被母親厭棄拋棄的汙點,是完美無缺的。
趙姬說,她隻是想告訴自己的兒子這件事。
趙姬哭得十分專注,所訴說的內容,她自己都信了。
當時朱襄的處境確實不錯,是藺相如的門客。她將嬴小政交給朱襄養育,難道有錯嗎?沒錯啊。她才是吃苦的那個人。將嬴小政送給朱襄,是讓嬴小政享福呢。
走神的嬴小政背著手,在趙姬的哭泣聲中漸漸回神。
雖然他在走神,但趙姬所說的話,每一個字,他都聽得一清二楚,記得一清二楚。
“你就隻想說這些嗎?”嬴小政的視線終於落在了趙姬哭泣的臉上。
趙姬哭了這麼久,隻得到嬴小政一句如此冷淡的話,讓她氣得忍不住哭聲一滯,有點想罵嬴小政不孝。
還好有一個宮人不斷給她使眼色,讓她把怒火壓了下來。
趙姬哭道:“你一定責怪我拋棄了你舅父舅母,事實也不是這樣的。”
嬴小政眉頭一跳,表情變得陰沉。
趙姬抽泣了幾聲:“當時你舅父身染重病,我自賣其身,請質人將賣身錢財送給他治病。誰知道質人吞了錢財,差點害死他。我有苦說不出啊。”
嬴小政眉頭又跳了跳。
(“那日春花卷走了家中所有財物和細糧,說要為良人換藥,我信了,之後一去不返。”
“第二日我察覺不對,去市集上尋她,她還未離開,已經穿上了一身花花綠綠的衣服,臉上塗了脂粉,不肯認我。”
“我苦求她,她想跟著富商過好日子沒關係,但富商家肯定不缺家裡那點東西,求她把家中財物留下,她卻和那質人說,不如把我也買下,雖不貌美,也跟著她做燒火做飯的丫頭。我咬破了抓我之人的手,又得市集中幾位帶劍遊俠看不過去強擄人做奴仆拔劍相助,我才得以逃脫。”
“所以政兒,如果你認回你親母,那即便你舅父仍舊會對你一如往故,我絕不會再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