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證據他都沒用到,因為雪姬直接開罵,根本不給他以理服人的機會。
見到醫案,那些表情淡淡的卿大夫終於有了一絲動容。他們終於開始議論起春花的惡毒。
若太子政當年醫案是真的,那麼長平君救回太子政真是花了大力氣。換作尋常人家,太子政恐怕已經早夭。
秦王子楚看了嬴小政當年醫案,把醫案丟給嬴小政:“這是藺公對你的恩。”
為了給嬴小政調養身體,醫案中用了許多名貴藥材和珍稀食材,然後朱襄絞儘腦汁將這些東西融成藥膳,給挑嘴的嬴小政吃。
以朱襄當時財力,不可能用得起這些東西。這肯定都是藺相如從自己庫房裡扒拉出來,給嬴小政服用的。
嬴小政想起藺翁的音容,沉聲道:“政兒知道。”
他以為自己記憶極好,但他記憶力好,不代表他就知道幼年時所有事。因為很多事,長輩們做了之後都不會告訴他。比如他年幼時身體極差,需要用名貴藥材食材滋補,這他就一無所知。
他隻知道自己身體越來越好,幾乎沒生過病,還以為是自己命硬。
他或許確實是命硬。
朱襄帶來了三波人證之後,本來已經結束,這時候有宮人來稟報,說華陽太後求見。
秦王子楚立刻站起來。
華陽太後?她從不過問政事,此次為何?
“趕緊請母後進來。”秦王子楚下台階,親自相迎。
“大王,不用了,我隻是也來當一次證人,呈上了證據就走。”華陽太後牽著公子成蟜上來。
公子成蟜懵懵懂懂,不知道自己為何被大母帶來。
當華陽太後鬆開牽著公子成蟜的手時,公子成蟜張望了一下,邁開小短腿朝著朱襄跑去,抱住朱襄雙腿,將臉埋在了朱襄腿上。
好多陌生人,舅父保護我!
見公子成蟜這動作,群臣中一些人心裡一沉。
怎麼公子成蟜與長平君也如此親近?!
嬴小政先拜見了華陽太後,然後走到公子成蟜身旁:“過來兄長這邊。”
公子成蟜仰起頭,猶豫了一下,在嬴小政的臉板起來時,趕緊鬆開朱襄的腿,拉住了嬴小政的袖子。
“兄長有傷,不牽手。”公子成蟜給了作業監督太子兄長一個討好的笑容。
嬴小政道:“沒關係。”
他用傷勢不怎麼嚴重的左手牽起公子成蟜的手,對著朱襄頷首行禮後,牽著公子成蟜去往王座旁。
因被朱襄嘮叨很多次,嬴小政牽著公子成蟜的時候,終於無奈學會了配合公子成蟜小短腿步伐,不再讓公子成蟜掄圓了小短腿追。
太子政和公子成蟜兄弟和睦這一幕再次刺痛了一些人的心。
他們還以為太子政因為生母一事,太子之位不穩固了呢。怎麼看著還是無懈可擊?
“我帶來了這十年趙姬一應具用的賬本。”華陽太後冷哼道,“眾卿家可以看看,這女人有多奢侈。大王和太子可從未對不起他過。因為她太過奢侈,太子自她入秦後從未用過自己的份例,全勻給了她。我倒是要來看看,是誰說太子不孝!”
朱襄恍然。什麼?政兒還有份例領?
嬴小政眉頭一皺,咦,原來我還有份例領?
嬴小政的親爹秦王子楚也有些恍然,對啊,政兒是朱襄養,那政兒的份例哪去了?哪怕他還是秦王曾孫的時候,秦昭襄王給政兒份例都堪比太子。他還以為朱襄替政兒好好存著呢。
朱襄恍然之後,想起很多年前雪姬和他商議的事。因為時間太久遠,他就忘記了。
雪姬對他說,政兒他們自己養,秦王給的東西就送給春花,就當政兒給春花的奉養錢。
“確實如此。”朱襄道,“此事是太子年幼時決定。”
嬴小政冥思苦想,有這回事?
雖然他記憶力好,但對不值得記憶的東西都會忽視過去。或許舅父舅母和他提過,他顧著玩或者吃,沒有在意。
我年幼時為什麼那麼傻!舅父舅母說什麼就同意什麼!
嬴小政後悔得捶胸頓足。這麼多年的錢,他要是攢起來,不知道能做多少事!就算沒事可用,給舅父舅母多好!
公子成蟜將眼睛睜得圓溜溜的:“兄長沒領過份例?”
嬴小政心情複雜地點頭。成蟜怎麼如此年幼就知道份例?
公子成蟜猶豫了許久,從自己懷裡掏出一個小香囊,倒出一半不規則的金球,猶豫了許久,捧給嬴小政:“兄長,分你一半。”
嬴小政愕然。
公子成蟜伸直手:“我用錢的地方少,給兄長。”
賄賂兄長,兄長會少給我布置些功課嗎?看到彆人給大母宮中的人賄賂,知道賄賂是什麼意思的公子成蟜期盼地看著自己超級嚴厲可怕的兄長。
嬴小政收起愕然的表情,纏著繃帶的手輕輕一握,然後緩緩張開。
他接過了公子成蟜的小金球:“好。”
你此刻分朕一半金球,將來隻要你不謀逆,朕保你一世富貴平安。
嬴小政在心裡道。
公子成蟜見太子兄長受了賄賂,眼睛都笑彎了。
小小的他以為賄賂這種東西,是對方收了就一定會做到承諾。
但他忘記了自己並未提要求,所以他的兄長確實做到了承諾,但不是他所想的承諾。
兄弟一人的小動作讓一直觀察一人的眾卿大夫心情複雜極了。
秦王室怎麼還會有兄友弟恭的?
呃,好像秦仁文王和悼太子當初也是兄友弟恭?
華陽太後當完這個意外出現的證人之後,沒有離開朝堂。
她第一次以太後的身份坐在秦王身邊,瞪著她一雙鳳目掃視群臣。
華陽太後在群臣心中一直是無能美人,隻知道奉承先王,胸中沒有任何溝壑。
現在她展現出秦太後的氣勢,讓群臣十分不適應。
看著秦王子楚對華陽太後畢恭畢敬的模樣,他們拿不準秦王子楚是裝的還是真心的。但華陽太後此刻站在太子這一方是可以確定的。
難道華陽太後是為了奪走秦王後在後宮的權力,所以趁勢而為?
這群人不由腦補了陰謀論。
華陽太後鼓足了勇氣,第一次踏足了朝堂。
坐下的時候,她撐起的那股氣就泄完了,手腳都在發軟。
但她仍舊強撐著對嬴小政道:“政兒彆怕,大母會代雪姬保護你。”
見嬴小政鮮血淋漓的模樣,華陽太後難以安寢,不斷哭訴對不起她唯一的友人。
她得知今日要發生的事後,輾轉反側許久,咬著牙前來幫襯。
“謝大母。”嬴小政道,“有大母在,政兒不怕。”
華陽太後努力擠出微笑,然後強裝鎮定道:“眾卿繼續議事,無需在意我。”
秦王子楚見公子成蟜年幼站不住,讓人給嬴小政把椅子搬上來,讓他抱著公子成蟜同坐。
公子成蟜小心翼翼靠在嬴小政懷裡:“不會壓到兄長的傷口嗎?”
嬴小政板著臉道:“不會。”
公子成蟜調整了一下小屁股的位置,背靠在嬴小政懷裡,迅速習慣了兄長椅子。
朱襄帶來的證據證人全部已經呈上。
他本來準備站著等這群人討論,以展現出自己恭敬的態度。秦王子楚還未開口,華陽夫人就催著讓朱襄坐下:“還不趕緊扶長平君入座?”
秦王子楚立刻跟著道:“長平君,快入座吧。”
朱襄謝過太後和秦王之後,坐了回去。
他身上沒有實職,但座位隻在丞相之下。
座位分兩排,蔡澤和荀子各領一排。藺贄在蔡澤之後,朱襄便在荀子之後。
荀子見朱襄回來,壓低聲音道:“暢快了?”
朱襄道:“嗯。”
荀子歎了口氣,不再和朱襄說話。
他知道,朱襄所求必定是會失敗的。
為何要規定子女對父母不計對錯的孝?因為天地君親師,與“孝”對應的品格,是“忠”。
為了社會穩定,不僅是儒家,各家學說都嚴格規定了社會等級。讓天下人都各司其職,不逾矩。
難道他們不知道其中有不公嗎?
知道。
可聖人先賢們在這個世上摸爬滾打碰了那麼久的壁,隻能把自己希望的未來寫進書裡,如同儒家的“大同”,然後給這個世上製定出不公的規矩。
秦王後可能會被廢,可能會被殺,但她被廢被殺的理由一定不能是對秦太子不慈。
“我知道君上有他的難處,我也知道這個世上有它的規矩。我不指望自己能成功,隻是把這件事擺出來,讓所有人都知道有這一件事。”朱襄道,“如果今日的辯論能流傳出去,能被史書記錄下來被後世人討論,便足夠了。”
朱襄知道沒有他,先賢們也有許多“不孝”和“不慈”的討論,也有很多先賢們呼籲“孝”要和“慈”對應。
隻是這些呼籲都最終隻淪為呼籲。
那麼這些聲音就沒用了嗎?不是的。世界在發展,思想在進步。總有一天這個世界不需要愚忠來保持穩定的時候,愚孝也會被拋棄。
那時候的人重新製定規則,有章可循,總比從零開始容易。
先賢們所有劃時代的思想,都是為了後人在翻開史書時恍然大悟的那一刻。
朱襄向荀子說明了自己的想法後,荀子便同意他亂來了。
朝堂上,最注重孝道的儒家官吏居然非常安靜,讓以為儒家會最先衝上來揍朱襄的卿大夫們十分不解。
那些儒者們一個個把手兜在袖子裡,有的閉目小憩,有的麵無表情地注視著眾人的討論,還有人和旁人交頭接耳不知道在說什麼。
他們的視線偶爾掃過朱襄,眼神中都是佩服,居然沒有憎恨。
這時候卿大夫們才意識到,剛才做昏厥狀,要作勢去揍朱襄的人,居然沒有一個是儒者。
他們都知道荀子是朱襄的老師,難道荀子已經成為天下儒者心中第一個“孔子”了?
但那群魯儒不是厭惡荀子,與荀子敵對嗎?為什麼他們也不反對朱襄?
朱襄也很意外,居然沒有儒者來對著自己臉上噴唾沫。
他不知道的是,秦王柱當年遣魯儒修書的時候,便將這個主意是他所出告知了魯儒。
之後他又在南秦帶領魯儒腳踏實地做學問,教化蠻夷,給眾人灌輸大一統的重要性。當楚國流民來南秦後,也是他帶領魯儒們去安撫流民。
會說話,會做學問的儒者很多。如朱襄這樣將“仁”之一字貫穿行為始終的儒者卻寥寥無幾。雖然大部分儒者不是沒這個心,而是沒這個機會。
在尊崇孟子的魯儒心中,朱襄經常做“舍生取義”的事,是繼承孟子衣缽的人,與荀子完全不一樣。
而且,儒家孔、孟、荀三代思想,從來都沒有愚孝愚忠。這都是儒家變成“儒教”之後,後人的附庸。
孔子曰:“子從父,奚子孝?臣從君,奚臣貞?審其所以從之之謂孝、之謂貞也。”
孟子曰:“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
荀子曰:“從道不從君,從義不從父,人之大行也。”
即便儒家此時的“孝”基本隻對“父”,無視了母親。但儒家三代巨頭即使在父權上,也沒有一個提倡愚忠愚孝之人。
也就是說,彆說春花是嬴小政之母,就是子楚對嬴小政做此事,他們都讚同嬴小政可以不孝順子楚!
在戰國末期,還能在政治舞台上的隻有儒法一家。而儒家不受統治者待見是有原因的。
他們是超越這個時代的叛逆者。
哪怕荀子給叛逆的儒家披上了一層順從的皮,讓儒家能夠與法家爭奪“君師”的地位。但這也不會改變他們骨子裡的叛逆。
至少現在如此。
因此他們不僅不會反對朱襄,還要把朱襄的思想宣揚出去。
即便秦王後最後不會因為不慈而被廢,他們也要告訴天下人,秦王後被廢的真正理由就是不慈!再多的掩飾都不會改變這個事實!
這一點,朱襄之後才想明白,知道自己對現在儒家帶上了後世的偏見。
……
一次朝堂吵不出什麼。很快,朝堂上的辯論就蔓延到了鹹陽學宮,然後被故意傳播消息的儒者們帶到了各郡學宮。
當秦國各郡學宮都在討論這件事的時候,其他六國士人自然也知道了這件事。
他們沒想到,長平君第一次在秦國朝堂上出現,居然是帶了一堆人證物證,沒有與其他人爭吵,隻是把證據擺出來,比地方官判案還要嚴謹。
朝堂上卿大夫們議政不就是憑借兩張嘴嗎?長平君這也太奇特了。
擺事實,講道理。朱襄給了他們一點小小的後世實事求是者的震撼。
魏無忌在邊疆聽到此事,笑得喝掉了一壇好酒;
趙豹短暫清醒時,趕緊派使臣把朱襄應該需要的證據送去秦國,然後繼續糊塗;
被內憂外患弄得焦頭爛額的春申君,正在和已經成為楚太子的熊啟議事。他聽聞此事後,臉上難得展露出笑顏。
還有許多朱襄認識的人,都對此事會心一笑。
而此事的中心秦王後趙姬,悄無聲息地病逝在了後宮之中,據說是驚懼過度。
在秦王後驚懼而亡後,秦王子楚剝奪了秦王後的封號,以行事不端為由,將其貶為庶人,並下詔今後子孫不得更改自己詔令。
但此時她的結局,已經沒有多少人關心。關於朱襄朝堂上“慈”和“孝”的辯論還在發酵,各國士人都加入了辯論。
這時候有人把儒家“君不慈臣不忠”的話翻了出來,將儒家視作潛在反賊。許多君王不喜儒家此話,開始驅逐儒家。
秦國也出現了諸多類似言論。
嬴小政眼皮直跳,非常有既視感。
朱襄腦袋一拍,鬨大了!
他知道此事會鬨大,但沒想到是這個鬨大法。他自己無事,怎麼連累荀子和儒者了!
朱襄趕緊向荀子道歉,荀子慢悠悠道:“無事,早已習慣。”
朱襄:“……”
荀子指了指自己的肩膀,朱襄幫荀子按壓肩膀。
“經由此事,女子封爵算是定下來了。”荀子道,“女子封爵依照《周禮》,分國夫人、郡夫人,縣孺人,夫人,孺人五類。”
《禮記》曰:“天子之妃曰後,諸侯曰夫人,大夫曰孺人,士曰婦人,庶人曰妻。”
國夫人、郡夫人、縣孺人,即在夫人和孺人之前加國名、郡縣名,作為特殊榮耀。後者是依據夫家地位的封賞,加前綴的則需要女子有突出的品性和功勞,被君王嘉賞才能獲得。
而且前三種封賞,還會有額外的俸祿。
荀子製定的女子封爵十分簡單,比如今男子的一十等爵差遠了。但就是這個簡陋的女子封爵,讓荀子與他人生生爭吵了好幾年。現在才借朱襄狀告秦廢後不慈,天下士人聚焦婦人品行之時,得以頒布成功。
朱襄不知道該說何是好。
他信誓旦旦要推行什麼離經叛道的思想,勞累的卻是荀子。
這次也是。他做足了與人爭論的準備,結果儒者主動去頂火力,哪怕被國君驅逐也義無反顧。他卻被眾人推到了身後,跳著腳揮舞雙手想找些存在感,都無人理睬他。
“哼,你在愧疚?”荀子斜眼瞟著朱襄。
朱襄點頭:“嗯。這些事該我來做。”
荀子又冷哼了一聲:“你來做?你隻會莽撞地往前亂衝,能做成什麼?”
朱襄臉色更加愧疚。
“不過若你不莽撞地領好方向,我也不會往那裡走。”荀子話鋒一轉,歎了口氣,“希望如你所說,如今我們所做一切事,都能為後人指引方向。”
無論是百年後,千年後,還是萬年後。隻要文明不斷,前人點亮的星星火光,總會照亮後來者的路。
荀子如此相信著,跟隨朱襄的儒者們也如此相信著。
所以他們義無反顧,哪怕舍身取義。
“若你愧疚,就在鹹陽學宮多留些時日吧。”荀子道,“政兒也要養傷,一月彆回南秦。你留在秦國,秦王才不會驅逐儒者。”
朱襄道:“是,荀子。”
荀子道:“還有,不準心軟為春花立碑!把她葬得遠遠的,不準讓政兒知道位置!”
本想人死為大,還是給春花立個碑燒點紙的朱襄尷尬道:“是,荀子。”
“哼。”荀子再次閉上雙眼,放鬆身體,享受朱襄的按摩。
很快,他便進入了夢鄉。
朱襄的雙手放輕,眼露擔憂。
荀子最近入睡的時間越來越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