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非臉上閃過一絲黯然,一絲掙紮,然後苦笑道:“我知曉。”
朱襄搖頭道:“他本就不是想讓你回韓國。”
他將之後他與張家兄弟的對話,和他對張平遺言的猜測說給韓非聽。
韓非先愕然,然後抬起顫抖的雙手捂住了臉,背一下子佝僂了起來。
李斯罵道:“韓王雖無能,但可曾對不起韓相?為後人謀求出路是慈父之舉,可用得著這麼急嗎?!”
嬴小政道:“不趁著韓非還在微末時拜師,將來韓非就不會提拔他張家。”
朱襄問道:“政兒,你不是很欣賞小張良的聰慧?”
嬴小政立刻辯解:“聰慧的人多得是,何況他聰慧,和他親父的謀算有何關係?”
韓非捂著臉深呼吸了許久,才將情緒穩定下來。
他用袖口擦了擦緋紅的眼角,聲音沙啞道:“朱襄公幫我擋下來了?謝朱襄公。若是我在鹹陽,恐怕就不得不收學生了。”
朱襄待韓非的情緒完全冷靜下來之後,才道:“不,我沒有完全阻止他們,我和他們打了一個賭。”
李牧看向朱襄,眉頭微皺:“你又自找什麼麻煩?”
朱襄的高人姿態在李牧這句質問下蕩然無存,無奈道:“什麼叫自找麻煩?我身為秦臣,為秦謀算不是很正常?”
“我沒說不正常。”李牧問道,“你又自找了什麼麻煩?”
朱襄:“……”
他忽視了李牧不善的語氣,將自己與張家兄弟二人的打賭說了出來。
李牧沒有皺得更緊:“韓國不過彈丸之地,隨意一個秦將大軍壓境就能速勝。你非多此一舉,難道是真看重張家兄弟的才華?”
韓非木然道:“或許有,但並非首要原因。朱襄公是想以張家兄弟的失敗,徹底消磨韓人對韓國的歸屬感。”
朱襄沒有回答。
韓非道:“朱襄公,若你意如此,該我回韓國。”
朱襄搖頭:“人有親疏遠近。你不許去。”
韓非心道,朱襄公你說我不許去,我就不去嗎?
但他看著朱襄眉眼間門的堅決,話到了嘴邊卻道:“是。”
朱襄本想再勸說幾句,但看韓非頹然的神情,他將想說的話咽了下去,心中歎了口氣。
韓非與剛入秦時不一樣,已經很成熟。接下來如何做,韓非心中有數,他再怎麼勸都沒有意義。
朱襄給李斯遞了一個眼神,讓李斯安慰韓非。
這時,隻有摯友的安慰和支持,才能讓韓非振作。
雖然李斯是韓非摯友這件事本身挺怪的。
李斯得到朱襄示意,伸手拍了拍韓非的背,道:“我和韓非先告辭了。”
朱襄頷首:“去吧。”
李斯帶著走路有些踉蹌的韓非離開,朱襄長歎了一口氣,搖了搖頭。
嬴小政道:“舅父不必多慮,韓非既然已經在南秦,我便不會讓他回韓國。若他非想回韓國,我就修書給君父,讓君父趕緊把韓國滅了,他就安心了。不過是打亂一下計劃,先滅一國,韓非值得。”
朱襄扶額:“政兒,我知道你想說韓非如今的才華,值得秦國在自己統一天下的道路上走一些彎路。但你這話說的……唉。”
李牧差點被茶水嗆到。趕緊滅了韓國,韓非值得。政兒你聽聽你說的什麼話?
他有些擔憂嬴小政當秦王後朝臣的精神狀態。還好他是將領,應該長期駐守邊疆,不用看到這一幕。
雪姬比起以前對這些話中有話懵懵懂懂,現在勉強能聽明白了一些。
她歎息道:“韓非真苦。”
嬴小政本來對雪姬的話做出一個嗤之以鼻的動作,動作做了一半就去揉鼻子,乖巧道:“這世間門比韓非苦的人多得是。舅父天天讓我們低頭看的庶民,才是世間門最苦的人。”
嬴小政在心裡道,就隻說心裡苦,韓非這點苦恐怕也比不過舅父。
待韓國滅亡之後,韓非大概率就能振作起來,為了養活韓王室那一家子苦不起來了。但舅父估計到了自己繼位,心裡還是苦。
他很清楚舅父一些理念,自己永遠不會接受。
舅父也很清楚。
但舅父隻會笑著麵對自己,麵對身邊與他理念不同的所有人。
他原本認為舅父臉上那種笑容很礙眼。現在長大了,成熟了,才發現舅父臉上的笑容是對他們的慰藉。
“他可能不是特彆在乎,可能不是很難受,還能笑。”
舅父大概就是想讓自己等人如此想吧。
嬴小政看了朱襄一眼,道:“舅父,不說韓非了。”
朱襄鄭重點頭:“對,該說你了。”
嬴小政:“……”
他反悔了。
舅父,你還是繼續心裡苦吧,政兒喂你吃黃連!
朕沒有這樣的舅父!!!
李牧端起茶杯遮住上彎的唇角。
他也等著看嬴小政笑話。
嬴小政結結巴巴說起自己做的好事。每當他想美化一下自己,朱襄就會為他補充。
朱襄:不用謝(微笑)。
李牧上彎的唇角下撇了,雪姬的表情重新變得扭曲猙獰了。
嬴小政從未見過自家舅母這樣的表情。他平生難得生出了害怕的心情,脖子都忍不住縮了起來。
朱襄心裡有些懷念。
雪姬上次出現惡鬼般的表情,還是在聽說要把春花接回鹹陽的時候。
他從袖口抽出一根長長的細細的竹篾條,將磨得十分光滑的一頭遞給雪姬,然後把住李牧的肩膀:“走,我們去城裡逛一圈。”
李牧起身:“好。”
他給了滿臉寫滿了求助的嬴小政一個冷漠的眼神,與搭著他肩膀的朱襄一同離開。
嬴小政深呼吸。
舅父你什麼時候準備的竹篾條!
朕沒有你這樣的舅父!!!
雪姬深呼吸了好多次,待朱襄和李牧都走得沒影了,才將臉上惡鬼般的猙獰神情變得平靜。
雪姬十分平靜道:“政兒,跪下。”
嬴小政飛速從椅子上梭下來,撲通跪直,平舉雙手,手心朝上。
老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