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卒使勁搖頭:“不可能,怎麼可能?”
廉頗道:“趕緊回報你的將軍,不要驚擾春申君的遺體。”
兵卒往馬車又看了一眼,策馬回報。
然後楚國將軍親自騎馬來到秦軍陣前,問道:“春申君被賜死?怎麼可能?”
朱襄已經來到廉頗身旁,道:“春申君被楚王賜死,門客皆為春申君殉死,請放行。”
楚國將軍看著朱襄那頭標誌性的鶴發,仍舊不敢置信:“你是長平君?你是來救春申君的嗎?那為何……”
朱襄道:“春申君不肯離去。”
楚國將軍深呼吸了幾下,道:“我可以去送彆嗎?”
朱襄道:“請。”
他帶著楚國將軍來到春申君遺體前,打開了棺木。
楚國將軍呆愣半晌,然後大聲笑了出來,笑得淚流滿麵。
“真的是春申君啊。”楚國將軍笑道,“那馬背上的就是春申君的門客?”
朱襄回答道:“是。”
楚國將軍下馬,將春申君的棺木合上,然後割下馬車上一塊白布裹在手臂上,笑道:“我為春申君領路,哈哈哈哈,我為春申君領路。”
他再次上馬的時候,看到了綴在秦軍後麵的楚國人。
縣令騎馬來到了馬車旁,對楚國將軍拱手一拜,一言不發。
楚國將軍帶著笑容和淚痕轉身離開,命令楚軍回轉,為秦軍開路。
他帶了兩千人來探查和騷擾秦軍。這兩千人原本是打算死戰,不讓秦軍短時間門攻破縣城,給後續援軍提供時間門。
現在這準備與秦軍拚死的兩千楚軍走在最前麵,一萬餘人秦軍走在中間門,春申君封地的楚人在隊伍後麵。還有得到消息的楚人不斷從各地趕來,讓這個隊伍越來越龐大。
他們先到了韓國和楚國的邊境。
韓國駐守的邊軍看到這麼多人,嚇了一跳,還以為楚軍要攻打韓國。
在得知緣由後,韓將心情複雜地命令韓軍讓開一條路,目送隊伍離去。
一人道:“秦人和楚人都在為春申君送行,秦國信平君為春申君帶路,秦國長平君和武成君為春申君護棺,春申君的名聲大概會響徹天下了。”
另一人道:“嗬,誰願意這樣名揚天下?何況春申君早就是名揚天下的楚公子。怎麼全是秦國封君?楚國的封君在哪?”
是啊,楚國的封君在哪?
楚國的封君在春申君快離開楚國的時候,才愕然得知此事。
這之前,他們先得到了秦國攻打楚國的消息。
楚都中亂成一片,楚王緊急啟用項燕,項燕已經披甲點兵。
但半日後,又有楚兵來報,秦國不是來攻打楚國,而是接長平君離開。
楚王和在楚都裡亂作一團的楚國貴族們都愕然。
“長平君?長平君怎麼會在楚國?”
稟報的楚兵回答,長平君孤身深入楚國援救友人,春申君卻不肯離開。春申君與長平君離彆一敘後自刎,長平君護送春申君的棺木離開。
他頓了頓,又道,武成君護衛長平君而來,信平君領兵接應長平君,所以秦軍不是來攻打楚國,隻是保護長平君,現在已經離開了。
項燕聽到這件事後,本來疑惑楚軍為何就這樣讓秦軍走了。
長平君孤身入楚,武成君似乎沒帶多少人,完全可以把他們圍住,以他們為誘餌,全殲那支駐守在秦楚韓邊境,令楚國寢食難安的秦軍。
如果能一舉殺死朱襄、李牧、廉頗,即使秦國會因此大怒攻打楚國,楚國都是賺的。
但他的疑問還未出口,就被他咽了下去。
兵家的思維退去,士人的理智上線。
發生此事的地方是春申君的封地。春申君封地的楚人本就因為春申君被殺而不滿,如果護送春申君棺木的朱襄被圍,他們會反叛。
而且天下人得知此事,恐怕也會唾棄楚國。
楚國貴族的思維都是最典型的春秋老派貴族思維。他們高高在上,嘴上說著不重名,行為也不一定在乎名聲,但心底其實比任何人都在乎名聲,不願意彆人說自己是蠻夷。
項羽會因為彆人說他沐猴而冠而殺人,他的祖父項燕當然也是很看重貴族的尊嚴。
春申君因忠赴死,長平君因義赴險,就是他在場,大概也隻能停止追擊,目送他們離開。
項燕為錯過了這次殺死朱襄、李牧和廉頗的好機會而歎氣,對楚王請求回到封地。
他又要低調一陣子,不能把春申君被殺而引起的怨恨招惹在自己身上。
還好他沒有讓項家人領兵。
至於自己出的兵,自己的兵就是楚王的兵,楚王調兵遣將而已。
楚王得知此事後混混沌沌,連項燕離開陳都回到封地,主動退出對楚國權力中樞的爭奪也沒在意。
他對近侍說:“寡人後悔了。”
他後悔了。
……
“謝長平君。”春申君的遺孀帶著兒女,哭著向朱襄道謝。
帶著十車金銀綢緞珍寶,慢吞吞前來邀請春申君入秦的秦國使臣將珍寶留下,贈送給了春申君的家眷。
春申君的家人決定就在秦楚邊境的城池安家。門客解下長劍拿起鋤頭,與春申君的家眷們一起耕田種地,成為自耕的庶人。
他們都決定楚滅前不入仕,無論多少年。
春申君以生命闡明了他的忠義,無論他們再怎麼艱難,也要堅守住春申君的忠義。
不過有秦國贈送的珍寶和廉頗的照顧,他們的生活也會很富足,隻是與春申君還是楚國令尹時遠不能比而已。
秦國派使臣請春申君入秦的時候,其他國家雖然知道春申君不會離開楚國,也在用離間門計的同時派出使臣來邀請春申君。
邀請春申君本也是離間門計的一環。
那些使臣見秦國將禮物留給了春申君的家人,或許是因為感慨春申君的忠義,或許是為了蹭一蹭這場盛大的名聲狂歡,他們都將禮物留了下來。
各國不斷有人前來拜祭,各國國君也派來使臣拜祭。
春申君的身後事,與他活著的時候一樣熱鬨。
隻是春申君的家眷對這些熱鬨表情都淡淡的,隻對長平君朱襄一人感激涕零。
黃歇已經年近五十,最大的孫子黃翟已經十二歲。
春申君遺孀將黃翟托付給朱襄,請朱襄帶黃翟去鹹陽學宮上學。
她神色冰冷道:“在我孫兒及冠時,希望他能在秦國出仕。翟,好好學。”
黃翟拱手:“是,大母。”
春申君那一位原本烏發如雲,現在已經鬢發灰白的遺孀送朱襄離開後,便閉門謝客,將為春申君哭喪的熱鬨壓了下來。
她想,君應該是不喜歡這時候太熱鬨的。待友人離去,君就應該想休息了。
……
朱襄本來想把黃翟帶在身邊教養,黃翟不肯。
他以自己還要服孝為由,堅持要在鹹陽結廬而居,自己去學宮學習。如果連這點苦都吃不了,他就沒臉借長平君的名聲在秦國出仕。
見黃翟有如此誌氣,朱襄隻能之後拜托荀子照顧黃翟。
廉頗丟下廉符鎮守軍中,自己與朱襄、李牧一同回鹹陽。
他揍了李牧一頓。
完全拉不住朱襄,要你何用!
他決定自己親自把朱襄押回鹹陽,免得朱襄又亂跑,嚇死老人家了。
廉頗本來也想揍朱襄一頓,但見朱襄失了魂的模樣,他把罵人的話都暫時咽了下去,準備等朱襄情緒好些後再打罵。
朱襄總說自己很好,把廉頗急得跳腳,把鼻青臉腫的李牧踹去安撫朱襄。
他自己當然是絕不可能去安慰朱襄的。
看著臉上烏青未褪的李牧,朱襄幸災樂禍道:“活該!”
李牧無語:“我因為你挨揍,你居然說我活該?!”
朱襄道:“當廉公出現的時候,誰往旁邊躲?你就算躲了,廉公還是會揍你!”
李牧“嗬嗬”冷笑:“不是看你和丟了魂似的,廉公揍得就是你!”
朱襄跟著冷笑:“不,廉公揍的是你和我,你絕對跑不掉。”
李牧深呼吸,製止住揍朱襄一頓的衝動。
這個朱襄害他挨揍,還一副幸災樂禍理直氣壯的模樣,這就是舉世聞名的仁人君子長平君?
“看來你心情調整得不錯。”李牧搶了朱襄正插在樹枝上烤的土豆,撒了調料一邊吃一邊道,“還做噩夢嗎?”
朱襄道:“也不算噩夢。”
他盯著篝火火光看了一會兒,待眼睛都花了,才道:“我以為我經曆過戰場,應該能適應。當春申君的血沒過我的手指時,我還是沒能適應。”
李牧道:“戰場廝殺和見人自儘是不同的,友人之死和其他人的死亡也是不同的。”
“嗯。”朱襄點頭,他道,“你知道嗎?我一直沒將春申君視作友人。隻是比較佩服的熟人,甚至那佩服都有些敷衍。”
李牧沒有回答,靜靜聽朱襄訴說。
朱襄和春申君見過麵,喝過酒。春申君對朱襄的好感度不斷往上漲,但朱襄對春申君的好感度一定是凝固狀態。
春申君言行舉止都不是與朱襄合拍的人。朱襄與信陵君一見如故,但對春申君隻是客氣居多。
朱襄好感度列表大部分頭像都是如此。
他們對朱襄有好感,朱襄可能連他們是誰都不知道。
那好感度列表本來就是單向的。
朱襄沒和李牧說好感度列表的事,隻是說,他其實沒將春申君視作友人,更沒想到春申君在死前托付封地楚人的對象,居然是自己。
李牧這才回答:“春申君也沒想到,你居然會孤身來送他。”
朱襄先辯駁:“你和我一起來,我怎麼能叫孤身?”
然後,他道:“我也沒想到。”
火光劈啪作響,火焰越來越小。
李牧吃完了烤土豆後,往火堆裡添柴。
“李牧。”
“嗯?”
“我大概是把春申君黃歇,視作友人的。”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