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西周時起,周天子巡視天下都不是為了什麼旅遊,而是就算封君在外,他也通過巡視天下來控製大大小小封國。
所以西周強盛時,周天子是真的能號令天下。
子楚雖未教導過嬴小政,但嬴小政這一點性格和他很相似。
嬴小政雖知道將權力都抓在自己手中不是長久之計,但他的性格讓他忽視了這個問題。
直到朱襄隱晦地點出來。
嬴小政嘀嘀咕咕罵罵咧咧接受了朱襄的勸誡,勉強將手中瑣事分了一部分出去。
剩下的政務對嬴小政而言不算什麼難事,他比曾經獨攬大權時閒多了。
至於朱襄,有他在沒他在都一樣。嬴小政在吳郡的時候,朱襄向來除了耕種之事之外,很少插手其他事務,頂多提幾句意見。
小成蟜適應了吳郡的氣候,完全沒有得任何水土不服的病。
嬴小政見小成蟜身體健康,已經休息夠了,想著該給小成蟜布置功課了。
他先給小成蟜來了個摸底考試,然後臉立刻黑了。
宮裡功課大多隻在讀寫上,嬴小政當了這麼久的郡守,知道算術同樣重要。
如果一個官吏連數都不識,根本處理不了任何政務。
錢糧徭役,放在政務裡就是一個個數字。連將軍都要數學好,才能點明白自己手中的兵。
嬴小政連毛筆都拿不穩的時候,就在朱襄肩膀上,抱著朱襄的腦袋搖頭晃腦背九九表。
小成蟜現在都連加減乘除四則運算都搞不明白,若不是嬴小政親眼看到了秦王子楚對小成蟜學習進度的焦急,還以為君父是故意要養廢這個弟弟。
嬴小政根據自己的學習進度減掉九成,又詢問了身邊人孩童啟蒙的進度,十分自信地給小成蟜製定了學習目標表格。
他相信,教弟弟而已,小意思。
他已經不是幾年前把弟弟丟給舅父的嬴政了。
小成蟜十分認真地跟著嬴小政學習。
“一加二等於多少?”
“三!”
“二加一呢?”
“呃?一?”
“啊?”
“不、不是,是……”
小成蟜努力數手指頭,然後小臉一揚:“四!”
嬴小政表情崩裂了。
你是怎麼舉起三根手指頭,還十分大聲喊出“四”的?!你腦子不好,眼睛也不好嗎!
老實說,小成蟜的功課也不能說差。
至少他在識字背書上,進度比嬴小政打探的周圍和小成蟜同齡孩童要強。
但唯獨在算數上,小成蟜簡直和一些三四歲孩童差不多。
小成蟜被嬴小政罵得委屈極了:“我在宮裡沒學過算數。”
嬴小政一手按著腦袋,一手捂著胸口,也不知道是頭疼還是心口疼還是都疼。
“為什麼你這麼大了,還沒學過算數?”嬴小政不明白。
小成蟜對著手指頭道:“我、我也不知道。”
嬴小政去問小成蟜身邊伺候的人。
他新換的奶娘解釋道:“大王說,先讓公子把書讀明白了。待書讀明白了,公子自然就會算數了。”
嬴小政:“……”
這個自然就會,是怎麼回事?難道君父你就是自學嗎?
子楚還真是。
他到趙國時已經會讀書識字。到了趙國後,一邊向身邊人繼續求學,一邊自學。
那一身算賬的本事,就是子楚在生活中自己磨礪出來的。所以他認為小成蟜連字認識的都不多,學算數什麼的太早。
嬴小政卻不這麼認為。為什麼非要學會一樣再學另一樣?就不能一起學嗎?而且舅父說過,孩童時候接觸了數學,能鍛煉頭腦,讓孩童的邏輯思維更加完善。
雖然舅父說的話有點難懂,但舅父教出了那麼多不記名的出色弟子,肯定比從未教過學生的君父強。
再說了,成蟜都這麼大了,連簡單的算數還要掰手指,這也太丟我的臉了!
嬴小政從未如此崩潰過。連聽到舅父赴險,他都沒有這麼崩潰。因為他好歹知道舅父雖然赴險但心中有數,應該不會真的遇險。
但小成蟜是真的連掰手指頭都算不對數啊!
嬴小政試圖向舅母求助。
雪姬卻道:“我的學識不如你,且是你向君上保證,你一定能教導好成蟜,怎麼能推於他人?這是言而無信。”
嬴小政敗退。
他想起來,舅母比舅父嚴格多了。他的耍賴撒嬌在舅母那裡是行不通的。
舅父!你彆管什麼春申君了!趕緊回來!
“兄長兄長,我知道了!”小成蟜蹦蹦跳跳來找嬴小政,舉起三根手指,“二加一也是三!”
嬴小政無力道:“是,是三。我們先來背九九表。”
如果正常教學行不通,直接死記硬背總可以吧!
舅父!趕緊回來!
……
“阿嚏!”正被荀子拘著讀書的朱襄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一篇大字報廢,心裡嘀咕著,莫不是政兒和雪姬想念他了。
朱襄此次一回來,秦王子楚就有大動作,不知道會得罪多少人。
荀子聽朱襄上書中陳述的事,就看清了這底下的彎彎道道。
秦國曾經一直是以法家學說為主。
儒家最看不慣法家的一點就是,法家認為這世上所有的行為,都該寫進法條裡,這樣萬事都在規矩方圓中,有法可依有法可循,就不會亂。
但儒家認為,這種事殘忍又不符合實際。
若所有事都規定,就沒了人情人性,讓這個世上所有事所有人都變得冰冷;而且規定太細,人非完人,總會犯錯,那便總被罰,心中肯定生出怨恨。
更重要的是,法條太細,連士人尚且不能記住所有法條,不識字的庶人更是對法條一無所知。
就算有官吏教導,但官吏事多,豈能將法條傳達到每一個庶人耳中?而庶人又豈能聽一遍就能全記住?
最後便落入“不教而殺謂之虐”中。
在這一點上,有些儒家學說走向了另一個極端,將人情和道德淩駕於法條之上,是以“親親相隱”。
荀子則痛罵這一點。
荀子曾言:“故不教而誅,則刑繁而邪不勝;教而不誅,則奸民不懲;誅而不賞,則親屬之民不勸;誅賞而不類,則下疑,俗險而百姓不一。”
荀子既罵法家學說,也罵和自己意見不同的儒家學說。所謂儒家學說千萬條,源頭都是孔子,但同門不同道,恐怕比不同門鬥爭更激烈。
荀子認為,現在朱襄所說的行為,就是“刑繁而邪不勝”。
但這既出自秦國推行法家思想的傳統,又有地方上士人貴族的利益在。
律令越繁瑣,官吏的權力就越大。正因為庶人無論再怎麼膽戰心驚也會犯錯,官吏就可以想懲罰誰就懲罰誰,想剝奪誰的家產就剝奪誰的家產。
在地方上,官吏的權力就是無限的。
現在朱襄表麵上是修改了法條,實際上是縮減了官吏的權力。
秦王子楚也應該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讓朱襄在朝堂上公開的文書中刪掉了許多內容,以保護朱襄。
荀子也把朱襄壓著讀書,不讓他去親手處理這些事,將他摘出來,淡化他在這件事中的存在感。
壓著朱襄讀書的時候,荀子也有事讓朱襄做。
現在荀子在秦國的聲望已經很高了,鹹陽學宮反對他的人翻不起多少波瀾。荀子認為,是時候改革鹹陽學宮了。
荀子雖是儒家人,但他知道,其他學說中有許多應該傳承下來的思想。如果隻剩下儒家,那儒家最終會走入故步自封中。
雖然荀子不喜歡孟子,也讚同孟子“生於憂患,死於安樂”的理論。
鹹陽學宮是一定要包含百家的。秦國取士的時候,也要不拘於某一家的學說。這樣,儒家弟子們才會絞儘腦汁進步,讓儒家學說適應曆史前行的每一個進程。
若沒有競爭,儒家弟子大概就會如魯儒那樣埋頭故紙堆中,天天我注六經六經注我,搖頭晃腦先人說,連自己著書立說都要假托先人言。那之後的國家,就會如魯國一樣,在魯儒的治理中加速腐朽。
荀子雖推崇孔子,但言論中也有與孔子不同的地方,他自己也堅信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今人不必不如古人,古人不必賢於今人。
而比他輩分更大,甚至他曾經求學過的孟子,被他在文章中天天拎著罵。
荀子道:“你之前給我寫的,給鹹陽學宮分科目,但不分學派,這點我完善了一下,你看如何。”
朱襄拿起荀子完善了好幾年的鹹陽學宮科目改革。
鹹陽學宮中不再區分百家學說,而是以科目。比如史、數、武、禮、律等,這些科目中教材不止一本,將各家學說都加了進去。
朱襄道:“若授課老師不同,教導內容恐怕也不同。”
荀子道:“會有不同學說的老師教導同一科目的功課。”
朱襄咋舌:“學生每天聽老師互罵?”
荀子挑眉:“為何不可?”
朱襄問道:“這……這樣學說不統一,要如何選拔官吏?”
荀子聞言,歎了口氣,道:“若要選擇官吏,肯定需要統一學說統一思想。所以待秦國統一天下之後,這鹹陽學宮就會再次變革。”
朱襄問道:“那荀子你為何還要改?”
荀子淡然道:“能改一時算一時。不是你說的嗎?讓後人有跡可循。”
朱襄先是一愣,然後恭敬作揖:“是,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