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小政與張良初見時, 嬴小政剛到中二叛逆期,張良還是個七八歲的熊孩子。
叛逆少年遇上熊孩子,那簡直是天雷撞地火, 瞬間劈裡啪啦, 炸開了。
如今嬴小政十七歲, 快要度過漫長的叛逆期了。張良也到了後世小升初的年齡。嬴小政還記得那個聰慧的熊孩子。
那是嬴小政第一次主動送給同齡人禮物,並發表“若他與我為敵, 我必殺之”的宣言。
朱襄隻能說,留侯不愧是留侯。
即使還沒有看到秦末生靈塗炭, 從一心複韓艱難轉變成支持漢承秦製,孩童時代的張良已經顯示出他過高的天賦。
天才從小就是天才。
聽聞子楚重舉統一天下的大旗, 第一站就是滅韓, 嬴小政腦海裡立刻浮現出小張良那桀驁不馴的嘴臉。
朱襄聽著嬴小政對小張良的嘲笑, 不由扶額歎氣。
政兒,你幼稚不幼稚?
你這一笑損失的功德,你舅父要在心裡為你敲十年電子木魚才能賺回來。
聽聞被溺愛的孩子叛逆期中二期會特彆長。朱襄擔心十七歲不是嬴小政中二叛逆期的結束, 而是一個新的開始。
嬴小政嘲笑小張良的時候,沒料到小張良已經在尋他的路上。
小張良見到了秦軍設防的關卡之後,拿出證明自己是韓國世卿張家之子的身份憑證, 又拿出嬴小政贈送的長劍。
他若隻想通關, 拿出身份憑證即可。拿出秦太子贈送長劍, 是希望秦軍能派人帶他去拜見秦太子, 以免自己像個無頭蒼蠅一樣亂跑。
秦太子肯定知道他素未謀麵的老師韓非在哪。
秦國官造的武器會鐫刻銘文,寫上監造的名字、鍛造的年月。嬴小政所佩戴的宮中珍藏寶劍,還會銘刻工匠的名字,和宮廷禦用記號。
後世也一樣。所以禦賜的物品不能變現,有些大臣才年年接賞賜還仍舊貧窮。
駐守秦兵不識字, 但事關太子,立刻稟報駐防隊長。
底層將領大多是識得幾個字的士人。他認出了銘文,派人護送小張良去尋找更高一級彆的將領,一層一層地上報。
小張良見秦軍有條不紊地將自己行程安排妥當,聯想韓軍的混亂,心裡難免有些抑鬱難解。
小張良從韓入楚,又沿著南楚國官道一路南下時,看到了南北環境和風俗的頗大差異。
但小張良對這些差異並不是很在意。
他離開鹹陽時說到做到。即使還是個孩童,他也在張家家丁的幫助下,用稚嫩的雙腳踏遍了韓國不大的土地,親眼看到了從未入過他眼的韓國庶人——為國家提供衣食住行賦稅兵源的根基。
他也終於明白朱襄所說的,隻要去看一眼韓國的庶民,就知道韓國已經到了滅亡邊緣。
韓國的自耕農少之又少。大批庶人要麼被束縛在貴族的莊園,要麼逃離韓國。
收不到賦稅征不到兵,韓國用什麼來強國?
以那些仍舊醉生夢死的世卿貴族嗎?
若治國如烹飯,公卿是膳夫,庶人就是五穀。
無五穀如何烹飯?
在小張良不太寬闊的視野裡,滿目瘡痍。
南下後,楚國也罷,南楚國也罷,和韓國差不多。
楚國和南楚國更多熱多雨多植被,庶民能果腹的食物更多,看著比韓國庶民過得稍好一些。
但本質是一樣的。
能吃糠皮誰願意吃樹皮草根,能吃糧食誰願意吃糠皮。
小張良看到沿路都有衣衫襤褸的楚人穿行於山野,時常與抓捕他們的楚國兵卒起衝突。
那些應當是活不下去的楚國流民。
進入南秦之地後,小張良仍舊習慣性地往車窗外張望,去親眼看那些平日看不到的庶人。
時值秋收。
稻田已經變成金黃色的海洋,風一吹,仿佛金子做的海浪像是要撲麵而來。
在起起伏伏的海浪中,有不少人埋頭收割。
許多人的穿著打扮,看著不像是普通農人。
小張良想起春申君被賜死的原因——居然以士人之身甘心下賤,去替農人收割糧食。
小張良問馬車旁騎馬護送的秦兵:“那些田地裡忙碌的人是秦國的士人嗎?”
秦兵先是疑惑:“田地?”
他看向稻田,才明白車中貴人問什麼,回答道:“是兵卒。農忙時將軍會派我們去幫忙收割稻田,以收割麵積行賞。”
他想了想,補充道:“年年都這樣。”
另一個秦兵聽到這話後,道:“幫地裡乾活既不危險,還能多拿一份糧餉,是肥差。”
為小張良駕車的家丁疑惑轉頭看了秦兵一眼。
耕地種田又苦又累,怎麼還是肥差?
小張良想起韓國兵卒在軍營中的生活,點頭了然:“確實是肥差。”
親自帶領士人幫農人收割,不過是一時辦法。南秦將兵役徭役和幫助農耕相結合,形成了可以持續下去的製度,才能徹底解決勞動力不足的問題。
這也算是另一種兵卒屯田?
小張良思考著秦人的製服,一個農人扛著鐮刀與自己的馬車擦肩而過。
那農人見到貴人的車架,駐足低頭行禮。待馬車駛過後,他就抬起頭離開了。
農人沒有誠惶誠恐地下跪,沒有將臉埋在土裡。
這在任何一個國家,貴族都可以以此找碴鞭笞他。
但見農人那平靜的模樣,小張良猜測,見到貴人的車架隻需要駐足行禮,恐怕是南秦的規定,並非農人不懂規矩。
小張良問道:“庶人見到卿大夫車架不需要跪地行禮,是朱襄公的要求嗎?”
秦兵道:“是太子的命令。太子發布了多道命令,若農忙時有農人向士大夫下跪耽誤耕種收割,就要罰農人徭役,罰士大夫錢財。”
小張良麵色一僵。
他以為這是朱襄公對庶人的仁慈,結果是太子政那個未來暴君?
好吧,這確實很符合太子政的性格。
農忙時常有官吏在田間來來往往巡視。如果農人見到官吏就跪著不能動,那豈不是耽誤農活?
在太子政這個暴君眼中,士人和庶人都是他秦太子俯視的人,耽誤農活的都該罰。
小張良先臉皮抽搐了一下,然後不由笑了。
他道:“我自韓國南下,途徑韓楚南楚國,隻有南秦農人臉上少淒苦。”
秦兵聽到此話卻很不能理解:“今年我們這風調雨順,楚國和南楚國也應該差不多。楚國和南楚國今年未有兵亂,豐收在即,農人臉上怎麼還會有淒苦?”
小張良一愣。
良久,他搖頭:“我不知道。”
今年楚國和南楚國也應該是一個豐收年,農人的臉上應當有喜悅的。
為何沒有?他真的不知道。
朱襄公知道嗎?
小張良再次望向金黃色的田野。
田野中已經有一部分金色海浪被收割,有秦兵和農人正在休息。
農人從腰間拿出竹筒遞給秦兵。秦兵喝水時,從懷裡摸出一張餅,掰了一半後與農人分吃。
農人又拿出一個小瓦罐,用瓦罐旁綁著的小木勺挖出黑黝黝的不知道是什麼的食物。
秦兵把半張餅掰開,農人把勺子中的黑黝黝食物塞進秦兵的半張餅裡,然後又將黑黝黝食物塞進自己的半張餅裡。
小張良看到他們把餅塞進嘴裡時,車已經駛過了那一片田野,看不到他們吃餅的表情了。
他收回視線,抬頭看著馬車車頂,兩眼視線放空。
此時他在想什麼,他自己都不知道。
心情太過複雜,已經無法用言語形容了。
秦兵又上報了更高級彆的將領,有出身鹹陽的將領確認這把長劍確實是太子之物,親自護送小張良去尋秦太子。
秦太子政此時正在廣陵城附近監督秋收。
小張良隻帶了一個壯碩家丁,讓其他家丁與裝著禮物的馬車去廣陵城尋找暫住的地方,自己跟著那位小將騎馬去尋找秦太子政。
“原來你就是張良?”那小將自我介紹道,“久仰。”
小張良沒想到居然有人知道自己的姓名,忙道不敢,詢問那位小將的名字。
能認出太子之物,還知道太子在哪,並聽過張良名字的小將,當然是蒙恬。
蒙恬前幾天才聽太子政說起張良。
“韓國要滅亡了,張良不知道是不是正在地上一邊打滾一邊嚎啕大哭。”
蒙恬好不容易才控製住自己抽搐的嘴角。
太子你至於這麼幸災樂禍嗎?那個張良與你認識時應該還小吧?而且聽說是他在你這裡吃了虧。怎麼聽著好像你在記他的仇似的。
蒙恬不明白,蒙恬也不敢問。
現在居然見到了當事人,蒙恬十分好奇,所以特意丟下手中的事,親自帶小張良去尋找太子。
他想親眼看看太子見到了前幾日所嘲笑的當事人,會是什麼表情。
張良聽過蒙恬的名聲。
廣陵城一戰中,蒙恬奪項燕和南楚君的旗幟,一戰成名,名聲從楚人那裡傳到了韓人那裡。
張良還知道蒙恬之父是朱襄公的好友,南郡郡守蒙武,也是公卿之後。
張良對蒙恬印象最深刻的是蒙恬的祖父蒙驁,正在領兵攻打趙國,阻止趙國救援韓國。
蒙恬本以為張良會和他聊起來,沒想到張良聽到他的名字後就開始發呆,不由疑惑。
張良不和他聊,他也懶得主動起話匣子。
反正他隻是來看熱鬨的,不是與這個垂髫小孩結交的。
蒙恬除了是小將,還身兼太子政的近侍。他自然立刻就找到了太子政的地方。
快到地方的時候,蒙恬下馬步行。
小張良也跟著下馬步行,並讓隨從與蒙恬帶來的人一起停留在原地。
他知道隻能自己去拜見秦太子。
小張良在步行時,想了許多與秦太子重新見麵的情景。
他與秦太子第一次見麵十分狼狽,嚇得嚎啕大哭,至今想起來仍舊尷尬。
在他印象中秦太子十四歲時就已經頗具暴君之相,連走路時都帶著龍虎之威,連每一根發絲都一絲不苟,十分嚴肅。
現在幾年未見,秦太子的威嚴一定更加可怖。
小張良在心裡給自己打氣,讓自己千萬彆被秦太子的氣勢嚇到。
他以後要隨侍老師公子非左右,與秦太子見麵的時間很多。若此次被嚇到,秦太子肯定瞧不起他。
蒙恬停下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