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襄派使臣去拜見項燕,項燕不僅沒有同意,還殺了朱襄派去的使臣。
得知使臣被殺後,朱襄愕然許久。
當使臣帶去的人逃回來後,朱襄才知道使臣為什麼會被殺。
有春申君的前車之鑒,項燕不敢做出與朱襄相交太密的事,更不敢擅自去幫庶人做什麼。
使臣十分憤怒,嗤笑項燕看著急公好義,其實上不能勸誡君王,下不能體恤庶民,連打仗都不如從未上過戰場的長平君,就像是穿著衣冠的猴子,不過是學著人的模樣而已。
項燕惱羞成怒,便殺了使臣。
朱襄伸手按住雙眼,沉默良久。
他為了儘可能地說服各國士大夫,派去的使臣的祖籍都是當地人。
被項燕殺的使臣,就是楚人。
使臣的家鄉就在如今的楚國境內,他主動請纓,希望去說服楚國卿大夫滅蝗。
他的家鄉還是曾經春申君的封邑。雖然他沒有跟隨過春申君,但瞻仰過春申君的言行。
朱襄猜到了,使臣大概是知道這樣激怒項燕會被殺,但他還是沒有忍住胸中的怒火。
春申君死後,項燕一度有取代春申君名號的勢頭。
特彆是朱亥帶著信陵君的棺木請求燕國和楚國退兵,項燕揚言自擔其責,會讓楚軍退兵後,他重義的名聲更是節節攀高。
南楚國被滅,楚王日日擔驚受怕。令尹李園也感受到了秦軍的壓力,願意與楚國唯一能打的名將項燕分享權柄。所以項燕又回到了楚國卿大夫的頂尖階層。
這時項燕開始禮賢下士,廣養門客,如春申君和信陵君一樣,楚人也當項燕是下一個“戰國四公子”,隻是差一個封君名號而已。
項燕學著春申君和信陵君,就是想要得到這個名號。
雖然他有封邑,但楚國上層被楚王同姓貴族把持,幾乎不給異姓貴族授與封君的名號。
春申君與楚王在秦國相互扶持十年,又以命幫助楚王回國繼承王位,才能躋身楚國封君。
項燕認為現在楚國安危都係在他一人身上,他也該得一個正式的封君之位,讓項氏的門戶再拔高一層。
使臣此話不僅激怒了項燕,更激怒了項氏族人。
其實項燕雖然憤怒,但其實想放走使臣。但一群項氏年輕族人圍住了使臣,將使臣砍死在亂刀下。
項氏族人在項燕得勢後一直囂張跋扈,楚人的脾氣也很暴躁,哪能忍受家主被侮辱?
他們殺死侮辱家主的秦國使臣,也符合這個世道的道義。
項燕得知時已經晚了,而這鍋,他還隻能背著。
朱襄用手捂住眼睛許久,聲音沙啞道:“你說他隻是沒忍住怒火,所以明知可能會惹怒項燕,仍舊辱罵項燕沐猴而冠。但你們都能逃回來,他怎麼可能逃不回來?”
逃回來的人跪在地上不說話。
朱襄啞聲笑道:“他不是沒忍住,是故意求死,要破項燕的名聲啊。”
那逃回來的人雙手在袖中握緊,不再裝成惶恐的模樣,咬牙切齒道:“他項燕助紂為虐,派人圍殺春申君,還厚顏無恥自比春申君?他若能做與春申君一樣的事倒也罷了,現在明知道楚國遭災而不敢出手,我主父隻是說了實話而已!!”
朱襄道:“是,他說了實話。項燕不救他的家鄉,他就破了項燕最想要的名。先生高義。”
朱襄放下手,雙目赤紅:“我會為先生報仇。”
那人狠狠叩首,這才失聲哭了出來。
這次他不是裝的,是真的發泄出了心中沉積的悲傷和憤怒。
這個人是使臣的同鄉。
他們的家鄉,都在春申君原本的封邑。他們也是因此才得以拜見朱襄,得到朱襄的任用。
春申君的封邑就在與齊國相鄰的淮北,正是蝗災最嚴重的地方。
“我會派人去遊說當地縣令。縣令也有自主組織庶人滅蝗的權力。”朱襄道,“勞煩你再冒險入楚。”
被殺的使臣的門客接下了新的使臣任命,再次趕赴楚國。
李牧和王翦此行,李牧為主將,他當然把王翦趕去太原,自己來到長平郡。
他一來就得知了此事,安慰道:“待我滅楚,把項燕頭顱供奉在使臣衣冠塚前。”
使臣被項氏族人亂刀砍死在楚國,屍體沒能搶回來。
以後他們也不可能再尋到使臣的屍體,所以隻立了衣冠塚。
朱襄勉強擠出笑容:“那我就等你的好消息。“
朱襄歎了口氣,道:“春申君若知道自己封邑遭遇蝗災,不知道多難過。”
李牧拍了拍朱襄的肩膀,沒有說話。
現在什麼安慰的言語都是蒼白的。他們隻能做好自己能做的事。
朱襄情緒隻低落了幾日便很快振作起來。
他在這個時代遭遇的悲傷和憤怒太多了,若沉浸其中就往前邁不動步子了。
長平郡終於有了長平君,從官吏到庶人都和打了雞血似的,恨不得把每一寸地都翻找一遍。
朱襄遇到了舊識伯夫。
伯夫雖然是庶人出身,但已經身居長平郡都尉的高位,娶了感情很好的妻子,有一雙聰慧的兒女。
李牧曾經詢問伯夫要不要入他麾下,伯夫拒絕了。
伯夫留在長平郡,專門負責審查和安排逃到長平的流民。成為長平郡都尉之後,他管理了長平郡所有城防軍隊。
這些流民基本都是趙人。他們聽聞了長平君的名聲,在沒有地圖的情況下,憑著他人的口口相傳尋找長平郡的位置,來到了長平郡中求一條活路。
長平郡新建的郡城中大部分最初的城民,都是當初留在長平的趙國兵卒和其家眷。還有部分人是隨著朱襄離開趙國時來到長平郡,想要繼續跟隨朱襄的人。
伯夫一直認為自己是朱襄的家臣,他想替朱襄安頓好來到長平郡的趙人。這一定是符合長平君希望的事。
長平郡的官民在朱襄的帶領下,在地上挖壕溝,每天夜晚生火引誘蝗蟲若蟲進入壕溝,燒死了不少若蟲。
若蟲沒有毒。朱襄還率領軍民抓住部分若蟲曬乾,碾碎後與糧食混在一起做成餅或者粥,可以減少一部分糧食壓力。
如此又是兩個月過去,蝗蟲的翅膀終於長了出來。
它們飛起來了。
農人手持網叉,堆好一個個柴火垛,一邊焦急地等候田地裡的糧食成熟,一邊嚴陣以待蝗蟲大軍到來。
秦王子楚命令秦國全國進入戰時狀態,朝堂幾乎所有卿大夫都已經在各個郡縣坐鎮。
秦王子楚也親自來到了長平,相國、丞相也在蝗災最嚴重的地方。
“朱襄,我們能贏嗎?”秦王子楚問道。
朱襄道:“生存這種事,能不能贏又有什麼關係?反正都得戰。”
秦王子楚白了朱襄一眼,咳著嗽道:“我知道,我隻是讓你說句好話。”
朱襄道:“我們一定能贏。你還撐得住嗎?”
秦王子楚道:“撐不住也得撐住。”
朱襄沉默了一會兒,抬頭看向遠方:“嗯。”
公元前243年,秦王子楚八年九月,蝗蟲成熟了。
秦國本土的蝗災沒有集結成大型災害。各地郡縣零零散散有蝗蟲群出現,都在秦人嚴密的組織下迅速被撲滅。
農人一邊撲殺蝗蟲,一邊搶收糧食,日夜輪番勞作,在蝗蟲嘴中搶奪食物。
秦軍手中的兵器變成了捕網,即使隻有每日糧餉補貼,不算入戰功,他們也沒有任何一個人偷奸耍滑,比上戰場搏殺還要全神貫注。
秦國本土的蝗災控製下來,但災難才剛開始。
十月,蝗蟲從東方來,遮天蔽日。
秦國邊境處處燃起烽火。
這烽火不是預告敵軍來襲,而是希望以火焰和煙霧來驅趕蝗蟲,阻止蝗蟲繼續往西。
秦人將一些難聞的枯草樹枝放入烽火中,煙霧衝天,與蝗蟲群纏繞在一起。天上的太陽完全被蝗蟲群和煙霧遮蔽,人間好像墜入了地獄。
看見這一幕,每個邊防秦軍心裡都震撼得失去了言語。
他們已經足夠努力了,明明秦國本土的蝗災都差不多控製住了。但蝗蟲從東方來,他們能奈何?能奈何?!
秦王子楚神情冰冷,嗤笑道:“寡人還不如放棄救民,直接把五國蕩平了。”
朱襄道:“彆廢話,來乾活。”
他與子楚一起,親自守住山坡上的一處烽火,為烽火添柴添氣味難聞的草藥。
蝗蟲群飛翔高度能達到千米以上,火焰無法阻擋它們飛行,但趨光性會讓它們在夜晚主動撲向火堆。
蝗蟲撲入火堆,讓火堆燃得更加旺盛。
天空中的蝗蟲群雖然仍舊遮天蔽日,但好像“雲層”變得稍薄了一些。
蝗蟲群飛越了秦國邊境。
然後,第二道、第三道烽火牆連線,各個群縣都點燃了烽火。
秦國士人在烽火旁唱起了《詩經·小雅·大田》,兵卒和庶人與之相唱和。
“既方既皁,既堅既好,不稂不莠。
去其螟螣,及其蟊賊,無害我田稚。
田祖有神,秉畀炎火。”
田祖有神,秉畀炎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