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朝建立,秦始皇元年拉開了序幕。
……
登基大典之後,始皇帝的工作還沒有完成。
接下來幾日,他要祭拜先祖陵墓,要巡遊秦國各地。
而後,他將開啟天下巡遊,讓天底下所有人都知道已經改朝換代。
但朱襄並沒有打算隨行。
比起跟隨始皇帝到處跑,繼續去六國舊地種地,才是朱襄該做的事。
雪姬此次沒有再與朱襄分開,夫妻二人會同行。
始皇帝又把成蟜和扶蘇塞給了朱襄和雪姬,說什麼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裡路。
這話誰說的?舅父說的。
登基大典之後,嬴政突然成熟許多。
隻一日而已,他好像已經從那個青澀活潑的青年蛻變成了成熟雍容的帝王。
雖然他與舅父舅母仍舊很親近,但不會再像以前那樣肆意。
孩子總會長大。長大後的孩子不會再像以前那樣向長輩撒嬌。他們有自己要走的路。
朱襄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但雪姬顯然還沒有。
之前嬴政繼位成為秦王的時候,朱襄就和雪姬說要做好心理準備。但政兒卻還是那個政兒,與之前沒有區彆。
雪姬本以為政兒成為始皇帝後,仍舊還是以前那個被她寵大的孩子,但這次政兒似乎變得成熟了。
雪姬在嬴政麵前沒有露出什麼,隻在晚上蒙著被子抽泣。
孩子長大了,該背起行囊獨自行走了,父母總是又驕傲又難過的。
雪姬不滿:“你就不難過嗎?”
朱襄道:“還好。政兒還是那個政兒,隻是長大了,不是嗎?”
被朱襄勸慰了許久,雪姬終於緩過勁來,勉強能夠接受孩子真的已經長大這件事。
這一夜雪姬終於沒有哭泣。
朱襄在雪姬熟睡後,起身披上衣服,走到了院中。
嬴政拎著一壇子酒,正在院落裡等著他。
朱襄無奈:“多大的人了,還扔石頭砸窗戶?誰教你的?”
嬴政道:“你。”
朱襄嫌棄:“絕對不是我。”
嬴政晃了晃酒壇子:“那就是藺伯父。”
朱襄道:“肯定是藺禮!”
為了不吵醒雪姬,朱襄與嬴政多走了幾步路,走到了莊子養魚的池塘邊。
池塘的水還沒有化凍。朱襄和嬴政在亭子裡生了一堆火,直接把酒壇放在火堆旁溫了起來。
“為何不讓我去安慰舅母?”嬴政不滿道,“你就讓我看著舅母哭?”
嬴政怎麼會沒發現舅母難過?可他想安慰舅母的時候,舅父卻阻止他,讓他裝作沒看到。
“雪姬遲早得接受你已經長大,不再是她護著的孩童的事實。這對你、對她都好。”朱襄道,“雖然你會一直敬重她,但她的心態還是得轉變。”
皇帝不需要一個對他指手畫腳的長輩。
雪姬的思想是學自朱襄。但朱襄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嬴政要坐穩皇帝的位置,要讓秦朝更安穩更長久的存在,所運用的許多國策,與朱襄的理想,與雪姬樸素的道德觀,肯定是相違背的。
朱襄擔心到時候雪姬會心理不適,與政兒起衝突。
因為雪姬曾教導政兒,對政兒較為嚴厲。一旦政兒突破了她的道德底線,雪姬若沒有樹立政兒已經是皇帝的心理建設,肯定會責怪政兒。
朱襄預料到了那一幕,不想讓雪姬走到這一步。
現在趁著他們與政兒還沒有太大思想分歧的時候,朱襄讓雪姬逐漸接受政兒已經是皇帝,他們不能再左右政兒的思想,要相信政兒,讓政兒自己去走的事實。將來若遇到思想分歧的時候,雪姬……
雪姬和自己,才能心平氣和地接受這個事實。
嬴政盯著酒壇道:“舅父就這麼確定,我一定會走上與你的教導所不同的路?”
朱襄笑道:“商鞅的疲民、愚民、虐民之策我讀過。雖我又教導你得民心者得天下,但天下資源有限,在滿足了平民最基本的生存需求之後,為了不讓他們滋生出會動搖王朝統治的野心,皇帝肯定會兼用商鞅之策。”
嬴政一如既往地靜靜地聽著舅父侃侃而談。
“而且天災是不可能消失的。隻要有天災,就一定有人活不下去。有人活不下去,他們就會反抗。災民是無辜的,但為了王朝統治的穩固,災民就是逆賊,需要清除。”
“現在雖然大部分土地已經收歸秦朝國有,但勳貴分得土地後,會逐漸形成新的世卿貴族。土地兼並會越演越烈,危害平民。但現在能幫皇帝治國的世卿貴族是統治的中堅力量,皇帝不能危害這些人的利益。”
朱襄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飲而儘。
“理想是理想,現實是現實。君是君,民是民。雖民能載舟亦能覆舟,但在沒有掀起驚濤駭浪前,君與民也可能有對立的一麵。”
“政兒,你要建立前無古人,建立讓後人也歎為觀止的巨大功業。所以你一定會壓榨民力。”
“開發還在匈奴手中的河套平原,開發滿是瘴氣蛇蟲的百越之地,都需要用大量的人命來填。”
“所謂開疆擴土,就是用屍骨來鋪地啊。”
嬴政給舅父重新斟滿了酒。
“這是你想做的事,也是你……應該做的事。”朱襄的笑容很是慈祥,“舅父舅母不應該束縛你,更不應該束縛這個時代。”
朱襄知道嬴政將是正確的,但他和雪姬畢竟出身庶人,不忍看到與他們一樣的庶人成為這個恢宏的時代的地基。
後世人隻會看到千古功業那一朵璀璨的花,那一顆碩大的果。
朱襄和雪姬卻是這個時代的人,他們首先看到的是根莖下作為養分的累累屍骸。
秦王政統一六國時,他是興義兵,行義舉。秦國比六國都更仁義。
但秦始皇統一六國後要鞏固王朝統治,就需要恩威並施。他的敵人也不再是外敵,而是自己治下的國民。
這不是指不想成為秦人的六國舊貴,而是那些不適應秦國統治的普通人,那些遇到天災人禍而揭竿而起的人。
翻開史書,不僅是秦末亂世,就是被稱為仁政的文景之治,貞觀之治,永樂盛世,康乾盛世,農民起義也從未斷過。
因為天災人禍沒有斷過,餓死的百姓沒有斷過。
秦國這十幾年少有民亂,是因為對比六國,秦人算過得好的。而且秦國有外敵,可以轉嫁矛盾。
但秦國變成秦朝之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之後,這一點就行不通了。
至於給秦始皇一張世界地圖,讓秦始皇把矛盾轉移到海外,那更是不可能。
漢武帝為了征討匈奴,晚年漢朝戶籍整整減少了一半,差點讓漢朝統治崩潰。這還是有文景之治留下的雄厚底子。
秦朝就兩千萬人,要怎麼跋山涉海去征伐海外?
兵哪來?糧哪來?武器哪來?
這麼遠的距離,又如何聯絡?
曆史中的秦始皇不是沒有試圖轉移矛盾,所以他南征百越北伐匈奴,結果是國內矛盾更加激化,根本不是什麼能打的地不夠。
所以朱襄明白,政兒無法轉移矛盾,隻能一邊休養生息,一邊鎮壓國內民亂。
“不過政兒,你的壓力也彆太大。”朱襄語重心長道,“治國必須恩威並施,國人畏威,但也感恩。你放手去做,撫民的事交給舅父舅母。”
嬴政終於給自己倒了一碗酒,捧著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喝:“好……好難喝!”
嬴政使勁扇舌頭:“這什麼東西!”
“酒。”朱襄疑惑,“政兒你沒喝過?”
嬴政從懷裡摸出一塊桂花糕塞進嘴裡,衝淡酒味:“……以前舅父舅母不讓我喝酒。但酒怎麼會這麼辣口。”
“是烈酒。”朱襄笑道,“喝不慣就彆喝了。走,舅父給你做點好吃的。”
朱襄站起身。
嬴政嫌棄地用酒壇子壓滅火焰,把酒壇子留在了原地。
舅甥二人提起燈籠,摸黑去廚房偷吃。
“對了政兒,你還受前世感情影響嗎?”
“一直都沒影響。舅父,我有個疑問,前世和今生,究竟算不算同一個人。”
“哈哈哈,政兒開始思考哲學問題了。”
“什麼叫哲學?……先彆打岔,你還沒回答我。”
“這個嘛。”朱襄背著手,慢悠悠道,“有人的人格以前世為主,今生的經曆會對他的性格造成影響;有人的人格以今生為主,前世的記憶會對他的性格造成影響。這很複雜啊。”
嬴政低頭看著燈籠:“為何會有差異?”
朱襄笑道:“誰知道呢?或許是記憶中承載的感情不同吧。”
嬴政沉默。
他本想問,舅父是認可前世還是認可今生。但他最終還是放棄了。
其實不問,他也知道答案。
……
“就如我知道我自己選擇了今生。你是我前世,但你不是我。”年輕的始皇帝坐在麵容滄桑的始皇帝麵前,“不過我很好奇,我是你的未來嗎?”
麵容滄桑的始皇帝一如既往地闔著雙眸,沒有回答。
年輕的始皇帝也沒想過對方會回答。
他繼續自言自語道:“舅父說原本曆史中的我會死在南巡的路上。嗬,‘嬴政梓棺費鮑魚’啊。但你的記憶,卻斷在了剛知道被方士欺騙時。如果你還活著,如果你也能分享我的記憶,那麼你的未來,是否和舅父所說的已經不同?可你隻剩下兩年的時間,你又能做到什麼?”
“我真的很好奇啊。”年輕的始皇帝摸了摸剛蓄的胡須。
“不過我自己並沒有‘未來的記憶’,所以就算你將來成為我,也其實不再是現在的你。”年輕的始皇帝站起來,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我該和你告彆了。”
“保重,嬴政。”
他離開了夢境。
滄桑的始皇帝睜開眼。
他聲音低沉又嘶啞,與他的麵容一樣滄桑:“保重。”
夢境徹底崩塌。
……
“彆送了,我和你舅母又不是第一次出遠門。”朱襄阻止嬴政繼續送行,“好了,回去,你也要準備出行,事情多著呢。”
雪姬為嬴政理了理頭上的碎發,又理了理有些散亂的衣襟:“政兒,要好好睡覺,好好吃飯。不可以為了政務廢寢忘食,傷害身體。”
嬴政道:“好。舅父舅母保重。”
朱襄和雪姬對著嬴政笑了笑,兩個已經滿臉風霜的人乘坐馬車,一路往東。
嬴政佇立遠眺,待馬車揚起的塵埃也落下時,才翻身上馬,策馬回西。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人生難得是歡聚,惟有彆離多。
但彆離也會重逢。
嬴政想,明年生辰一定要提前提醒舅父舅母,可不能像去年那樣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