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覆雪的聲音中終於又染上了笑意,似乎滿意於閔行舟的“屈服”。
“為了小硯弟弟,你都肯重新叫我一聲哥了,如果我繼續插手小硯弟弟的事,小舟怕是真要和我翻臉了,既然如此,恩情就你自己來還吧。”
閔覆雪也是後來才知道閔行舟還活著。
二十年前的那個血夜,江浙戰區淪陷,即便前線戰士們用血肉抵抗,以性命來為後方普通民眾爭取重要的撤離時間,卻依舊無法拯救所有人。
像閔覆雪和閔行舟這兩個從小在牧羊人實驗室,作為研究材料長大,並一度被認作“失敗品”的孩子,這種時候更不可能被人記得。
研究員們早就提前跑路,爆炸聲中,研究所倒塌,兩個被關在小小牢籠裡的孩子幸運地沒有被砸死。
互相攙扶著從廢墟中爬了出來,他們第一次看到了夜晚與星空,然而和想象中的不同,漫天血雨灑落,血月之下照亮的是兩個孩子茫然又無措的稚嫩麵孔。
喊殺聲傳來,站在戰場中央的兩個孩子本能的奔跑,但他們的短腿又怎麼能跑過異種?
異種似乎也很少見到這種細皮嫩肉的小孩子,當即大笑著向他們揮起了屠刀。
是戰場中的人類戰士攔住了異種人,在最開始的戰士被異種殘殺的悶哼聲中,兩個長相相同的孩子分彆被其他兩個戰士抱起。
戰士們不知道兩個小孩子為什麼會忽然從地底爬出,穿著寬大如同犯人的囚服出現在戰場中央。
但這是孩子,是還有無數美好年華的幼小性命,他們不該死在戰場上,兩名戰士抱起孩子,抬手捂住他們的眼睛,一邊輕聲安撫小朋友不要害怕,一邊目光堅毅、大步奔跑衝向戰區後方。
其他的戰士們也都紛紛掩護,他們死了不要緊,後麵還有千萬個他們能夠站起來,但是孩子是希望,希望必須活著。
隻可惜戰區淪陷,異種大規模入侵殺戮,而他們最喜歡的,就是踐踏希望,他們要熄滅光。
隨著一個個同伴的倒下,隨著異種的衝殺,兩個戰士也在中途被迫分開跑向了不同的方向。
戰友們越來越少,兩個滿身是傷的戰士的腳步也越來越慢。
終於,腳步停下,閔行舟和閔覆雪被人小心的放下。
麵前看不清容貌,一雙眼卻亮如繁星的戰士身影重疊,他們分彆蹲在兩個小朋友的身前,摸了摸小朋友的額頭,笑著說:
“答應叔叔,向前跑不要回頭,明白了嗎?”
兩個身處陌生環境的小朋友沒有哭,因為他們在地下的幾年中,明白眼淚和恐懼是最沒用的東西,同樣,血腥的刺鼻味道,也是他們熟悉的,隻是實驗室中,他們聞到的血液的味道,來自他們自己,而現在.......
小小的孩子沒有哭,沒有鬨,仰頭看著麵前看不清容貌的軍人,像是明白了什麼。
戰士抬起手,在小小的後背輕輕一推:“跑吧,快一些,再快一些。”
戰士不知道小朋友能不能活下來,但他能做的,隻是為小朋友爭取更多的時間,戰士拿起武器迎上了異種。
從小受儘折磨的孩子本就早熟,唯一能夠互相依偎取暖的兄弟也找不到了,光著腳站在沾滿血水的泥土上,跑起來一定會很疼,但是為了保護他們,已經死了很多的人。
自從有記憶起,他們的世界就是冰冷的,遇到的大人也都是穿著白色衣服的惡魔,第一次感受到了無緣無故的善意,即便疼,即便心中痛苦得恨不得死去,戰場上,小小的身軀還是跑動了起來。
好人希望他跑,所以他要跑,好人希望他活下去,所以他要活下去,幻想著兄弟還在自己的身邊,腳步邁動,用儘了全力的奔跑。
胸腔跳動,快要呼吸不上來,腳步卻不能停下,哪怕喘不上氣了,也不要停,好人,還沒有完成和好人的約定。
“哈哈哈,小崽子還跑嗎?”
異種寬厚的紫黑手掌直接提著雪白又脆弱的脖頸將人拎起,小孩子的眼中已經沒了焦距,腿還在不停地掙紮。
然而就在異種即將如同摘下一隻漂亮的花朵那般,將小小的頭顱從脖頸上摘下時。
兩個方向,兩個曾經被視為失敗品的兄弟,在同一時間,腦海炸裂般的疼痛。
正常成年人才能開辟的精神海,但總有人異想天開地想要從小就擁有力量。
閔行舟所在的實驗室,就是一家地下人體研究中心。
逃跑的研究員們並不知道,試驗品其實被改造成功了。
一黑一白兩隻鷹類英靈出現,兄弟兩個的願望就是飛出牢籠,看一看藍天。
一聲嘹亮的鳴叫,然而,卻無比稚嫩。
小小的精神海,召喚出來的英靈也是羽毛都沒有長齊,飛行依舊磕磕絆絆的幼鷹。
然而此刻幼鷹卻大膽地啄向異種人的手臂、麵孔甚至是眼睛,想要以弱小的身軀、不夠鋒利的爪與嘴保護同樣小小的召喚師。
“嘭。”幼鷹泣血的鳴叫聲中,英靈迎來了第一次死亡。
或許是因為兩個小朋友激發的方式本就特殊,所以,他們英靈同樣也很特殊,沒有漫長時間的等待,剛剛死掉散成光點的幼鷹,靈魂之光重新凝聚出它虛幻的身形。
痛苦,卻沒有恐懼地再次前衝,想要保護自己的召喚師。
初生的幼小英靈在短短時間裡,就迎來了三次巨大恐懼的死亡,同樣也是永久的寂滅。
卻也為兩個小朋友爭取了活下去的時間,異種人的頭顱被打爆,近乎窒息的閔行舟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男人沉穩的聲音在閔行舟的耳畔響起:“好孩子,沒事了,睡一覺,天就亮了。”
斷了兩根肋骨的閔覆雪則落到了地上,緊接著被另一個穿著黑袍的男人用鞋底踩在了臉上,男人在頭頂反問:
“有趣的小東西,想活嗎?”
眼前一片血色的閔覆雪輕輕艱難地抬起眼皮,在男人的踐踏下,艱難地點頭。
男人發
出一聲嘶啞的怪笑:“好,
那我就讓你活,
恭喜你,來到地獄。”
在地獄裡,閔覆雪化身惡鬼,終於踩著其他惡鬼的屍骨爬到了人間,成了帶著血麵,隻效忠於牧羊人頭領的血影衛——血九。
然而,某一天,血九發現,那個快要讓他忘記,以為早就死去的弟弟,不僅活著,還能行走在陽光下,是被許多人嗬護長大,未來也會繼續飛翔在光明之下的雪鷹。
多麼可笑,雪鷹和血影同音,就像他們兩個的命運,同樣的出生經曆,最後一個行走在人間,一個卻活在煉獄。
弟弟,嗬,他還有親人呢,血九嗬嗬笑出聲,笑容卻帶著陰鷙。
為弟弟高興嗎,當然,小時候唯一一本屬於兄弟倆的故事書裡,寫的就是哥哥要保護弟弟的故事,弟弟還活著,哥哥應該高興不是麼。
感到嫉妒嗎,怎麼可能不嫉妒,為什麼這麼不公平,哥哥隻是早出生了一秒,就要負責照顧弟弟,哥哥隻是更早的看了一眼世界,餘生的好運就都要分給弟弟?
血影中年紀最小的血九用了最短的時間成了血一,再然後,血一任務中“身亡”,閔行舟找到了自己同樣還好運活著的,卻隻是個普通人的哥哥。
閔覆雪說想過平靜的生活,不想被打擾,閔行舟也不想普通人的兄長牽涉到召喚師的風波中。
直到三年後,閔覆雪失蹤,牧羊人頂層大換血,一個年輕人直接殺上了首領的位置,閔行舟才知道,原來他記憶裡善良的哥哥,其實已經死在了當年的血夜。
從那之後,世界上沒了閔行舟的哥哥,有的隻是有著相同容貌不同經曆的閔覆雪。
現在,閔行舟居然為了楚硯,委曲求全地叫他一聲哥。
“好,我答應你,小硯弟弟那兒我不會再插手。”閔覆雪聲音含笑,哈,行舟真的很重視那孩子啊,也讓他更加好奇,想親眼見見他們的小弟弟,如果能夠搶過來,就更好了。
“不過欺負了小硯弟弟的人,暗中我教訓一下不過分吧,就先從警告那兩個尋道者開始好了,咱們的小弟弟自己能欺負,彆人欺負可不行。”
閔行舟直接拒絕:“我會處理。”言下之意是,不需要閔覆雪再多此一舉。
閔覆雪不急不徐地開口:“放心,不會讓小硯弟弟和我扯上關係的,尋道者的小瘋子殺了我牧羊人的重要骨乾,這筆賬不報,外界怕不是真以為牧羊人怕了尋道者,這件事就不用小舟操心了。”
頓了頓,閔覆雪眯著眼道:“好了,我這邊還有事處理,那就下次再聯係。”閔覆雪直接掛斷了電話。
閔行舟姿勢未變,直接撥通了軍部技術部門的內線電話:
“定位到之前電話對麵信號源了嗎?”
他每次主動聯係閔覆雪都要換電話卡,也是因為原來用過的電話卡會被對方留存並屏蔽信號,每次都用新的號碼,就是在賭那一絲的可能,在對方沒有準備的情況下進行信號追蹤。
“抱歉,上校,和之前的情況一樣,對方的信號
源一直在變動,而就在我們即將捕捉到準備位置時,通話就.......”
“?[(”
閔行舟沒有責怪技術人員,道謝後掛斷了電話。
沾滿了異種血液的軍裝外套被脫下,身著襯衫長褲,閔行舟赤腳走到花灑下,仰頭任由溫水打濕頭發、打在臉上、弄濕衣服。
被水打透的衣服緊貼在身上,背後看去,氤氳之間,是閔行舟肌肉流暢的身形,充滿了美感與力量,可惜這一美景此刻無人欣賞。
半晌,閔行舟才不再嘗試讓密集的“雨水”虐待他那張棱角分明的臉龐,抬手將貼在額上的發絲掀起,輕輕呼出憋著的那口氣,眉間卻依舊輕皺著,眼中帶著淡淡的愁容,薄唇開啟,輕喃了一聲:
“或許一開始不靠近,才是對你最好的保護。”
雖然暫時穩住了對方,閔覆雪最後答應了不再插手楚硯的事。
但閔行舟很清楚,閔覆雪可不是會遵守約定的人,這怪他,一開始是有些好奇,畢竟楚硯剛出生時,被他親自照顧了大半年,不是親弟弟,也是親師弟。
後來被那孩子的目光所吸引,和老師的天生愛笑不同,或許是因為生父和養父先後離世的緣故,小師弟也會笑,但大多數的時候都很沉默,隻是那雙眸子深處,是同樣的清澈與堅定。
是他沒控製住在小師弟遇到危險時出手,加之小白對楚硯天生的喜歡,不由自主地走得近了些。
閔行舟想過,閔覆雪或許會注意到楚硯,不過沒關係,等自己回到軍部,他和小師弟的交集也會越來越少,逐漸成為兩條漸行漸遠的直線,自己有自己的道路,小師弟也有奶奶為他鋪就的坦途,以小師弟的天分和努力,很快就能獲得讓人驚歎的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