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夢 晉江首發(1 / 2)

她想,自己應該還是在夢裡。

到處是鋪天蓋地的冷雨在密集澆打著,雨絲像銀針落在她潔白的衣裙上,繡出無數朵深色潮濕的暗花,又很快連綴成片地盛開。

天空中霾雲翻蕩,空氣裡黏著層厚厚的灰蒙水霧,聞起來還泛有種不知來由的腥氣,讓人十分不舒服。

有一群深灰色的影子逐漸從雨幕背後挪動出來,帶著刺耳的樂器敲打聲,高高低低,咿呀難聽。

葉挽秋一開始沒注意到他們,因為他們看起來實在太模糊,幾乎和遠處快被大雨融化的城牆剪影融為一體。

都灰暗得讓人喘不過氣。

在那群人中間,還有個穿著襤褸衣衫的少女,正滿臉驚恐地試圖掙紮,卻又被周圍人影給死死壓製住朝前拖著走。

少女赤.裸的雙足沾滿泥汙,被地上的碎石劃破後又不斷滲出血來,雙手指尖也滿是用力抓撓形成的猙獰傷口,看上去暗紅斑斑。可她卻好像感覺不到似的,還在拚命掙紮著,叫喊著,哭著求他們放過自己。

葉挽秋愣愣看著那個少女,她是這群人裡唯一清晰的麵孔。在周遭都是一片鬼影般朦朧暗淡的人形裡,她的存在簡直鮮活得不可思議,也因此而顯得更加悲慘。

眼看少女就要被這群人拖著帶走,她連忙想要上前阻止,卻猛然覺得天光轉亮,似是雲頭下燃起了一線霞光。

緊接著,她發現那不是霞光,而是紅綾。

繡著三足金烏的薄紗靈活延伸而來,震開一道金紅神光,將圍攏在周圍的人群紛紛嚇退,又環繞著攪清眼前粘稠的雨霧,把少女身上束縛著的繩索也一並切斷開。

葉挽秋抬起頭,看到牆頭上不知何時站了個身穿紅衣,頭紮團髻,麵容清美如姣好女童的小少年,一雙墨玉般烏黑冰涼的眼睛正靜靜注視著他們。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莫名覺得這個孩子很像自己夢裡經常出現的那個人。

等等……與其說是自己夢裡的人,這個孩子看起來更像是……

她再次仔細看了看那條繞在他臂彎間的紅色薄紗,浮動若流霞漫漫,腕間一隻正金圓鐲,眉心朱砂靡麗鮮紅。

三太子?

葉挽秋有些茫然,甚至是陌生地打量著對方,一時間不知道是不是該感慨男大十八變。

雖然眼前這個孩子的模樣也生得極為漂亮,但和她真正見到的哪吒卻長得並不十分相似,隻是眉眼輪廓的確熟悉,以及臉上神情倒是與記憶中的一模一樣。

下一秒,他從牆頭輕盈躍下,踏著地麵濁水來到那群正朝他怯怯行禮的模糊人影走去。大雨被混天綾悉數隔絕開,半點沒有沾濕到他的衣服上。

“三公子……”人影不安地喊道。

那少女像是見著了救星,不顧自己渾身是傷,當即手腳並用地爬著來到哪吒麵前,慘白臉上淚水與雨水齊齊淌落,聲音嘶啞:“三公子!救救我吧,三公子,我不想死,我家裡還有兩個弟弟妹妹和生病的母親,救救我吧三公子……”

她說著就要朝地上磕頭,卻被哪吒攔下,反手護在身後,銳利雙眸瞥向麵前惴惴不安的人影:“你們為什麼要抓她?”

幾個影子支支吾吾半天,憋出一句:“昨日,東海將軍來傳話說想要個聰明伶俐的丫頭做新娘,能換我們城北一口井水不受海潮汙染……”

話音未落,另一個影子又急忙補充:“是嫁去做新娘,送她過去也會活得好……會活著的……”

“是麼?”哪吒忽地笑起來,一泓淡薄笑意隻掛在微微翹起的淺紅嘴邊,半點沒到眼裡,“那不如把你送過去可好?”

雖然知道他不會這麼做,但那人影還是嚇破了膽,連忙求饒:“三公子饒命,我們實在沒有辦法了。整個城北那麼多戶人家就指望著那口井打水生活,喂養牲畜。如果真被海水汙染了,那我們就活不下去了!三公子饒命!”

躲在哪吒身後的少女也跟著哭。她比哪吒身量高一些,此刻正拚命蜷縮著,想要將自己塞進他身後。

葉挽秋看著她雨淚沾濕的臉,感覺她既害怕極了被交出去,又害怕極了城北那口井真因為自己而被毀掉,整個人痛苦得半個字都說不出。

哪吒聽見她的抽泣聲,回頭看了看她,沒有要讓開的意思,隻摸索著腕間那隻金環問:“那妖怪什麼時候來?”

“就……就今日下午了。”人影顫聲回答。

“帶路吧。”他說。

“三公子?”

“我跟你們走。她留下。”

葉挽秋看著逐漸走遠的哪吒和那群人影,連忙跟上去。

不多時,他們來到陳塘關北麵的取水井邊。這裡到處聚集著麵目模糊,難以分清男女的人影,等待著用做祭品的少女來換取珍貴的淡水資源。

暴雨衝刷著這裡的一切,人影們不安地竊竊私語著,擁擠在一起的樣子看上去很像是快要融化了。

這時,空氣裡的海腥味開始變得越來越重,逐漸清晰的海浪聲從井底傳來。

伴隨著從井口汩汩湧出的黑色鹹水,一隻咧嘴尖牙,殼背上掛著腥臭腐爛海草的海龜從裡麵冒了出來。

那怪物生得體型龐大,枯瘦四肢與脖頸上長著許多密密麻麻的痦子。突出的眼睛上覆蓋著一層病翳般的白膜,裡麵轉動著一隻瞳仁細長的眼球。

瞧見底下的人群,海龜嗤笑著張嘴吐出人言:“都在這兒了,我要的新娘呢?”

人影默默讓開,露出後麵站著的哪吒。

海龜乍一瞧,被眼前這頗為英氣的漂亮女娃看得直愣愣片刻,然後才回過神,攪動的舌頭帶出大團渾濁涎水從嘴邊淌落:“還真是個標致極了的乖娃娃。”

說著就要伸手去摸。

哪吒不躲不閃站在原地,直接抬手祭出乾坤圈,將那海龜打得血濺骨裂。海龜慘叫著想要縮回井底,被混天綾捆著重新拖出來。

金環嗡鳴驟至,砸碎了那妖怪的龜殼,敲斷了他的脊柱,最後破碎成成血肉模糊的一團,隻剩最後一口氣吊著,連呻.吟求饒的力氣都沒有。

見此情景,周圍的孩子們都在拍手叫好,而大人們則憂心忡忡。

哪吒將那團血淋淋的東西拖著,掛在城門外的海祭石柱上,朝海麵遠望著的幾隻海妖冷聲宣告:“告訴龍王,再敢讓他手下的妖怪來陳塘關內欺壓百姓,我就把他也扒皮抽筋了掛上去!”

幾隻海妖連忙沉沒進水下,慌裡慌張地逃走了。

葉挽秋站在人群裡,看著逐漸恢複正常的海麵,以為事情到這裡就已經結束。

那原本被選作新娘的少女偷偷找到哪吒,對他千恩萬謝,看似已經脫離了危險。

哪吒也考慮到東海妖族報複性極強,近期她很可能還會被盯上,於是告訴她先去女媧廟裡避一避,一般妖物不敢去那裡。

然而他忘記了。

妖進去不了的地方,人可以。

少女最終被一群模糊到扭曲的人影從女媧廟裡抓了出去。

他們照著那些張著血盆大口,怒不可遏的海妖命令,將她打斷四肢,敲碎脊梁,折磨致死。

哪吒收到消息再趕去的時候已經太晚了。

她已經像那隻海龜一樣飽含痛苦地死去,淒慘不堪,到死不也瞑目,青白臉孔滿是猙獰。

哪吒望著那張沾滿鮮血與腦漿的扭曲人臉,在雨中呆愣許久,慢慢回頭。

那些成群結隊,矗立於雨幕之後的影子。

那些手持凶器,畏縮在人群背後的怪誕妖物。

哪邊是人形,哪邊是妖形,他竟然有些分不清了。

但他記得那個少女的臉,活著的時候,死去的時候,一直很清晰。

“師父。是我害了她麼?”哪吒問。

葉挽秋想走上去安慰對方,卻發現自己的手竟然直接穿過了哪吒的肩膀,說的話也完全沒有任何聲響,不能被對方聽見。

她愣愣看著自己的手半晌,恍然意識到,這隻是夢。但奇怪的是,自己為什麼會做這樣的夢?

“師父。是我害了她麼?”哪吒又問。

葉挽秋這回聽出來了,他想說的是,就是我害了她。

暴雨還在下個不停,她默默無言地站了一會兒,最終走過去蹲在他身邊,輕輕伸手想要替他擦掉那些沾在他臉上的雨水。

哪吒卻在此時微微動了動,抬頭看著她,眼神中充滿驚訝:“你怎麼在這裡?”

她也呆住了。

遙遠的地方,有道道雷聲滾過雲頭,將她驟然驚醒。

葉挽秋猛然睜開眼睛坐起身,發現自己還坐在床上,外麵一片天色微明的模樣。

掃晴娘正在忙碌著準備去采集今日的霞光為她繪染衣裳,鳳凰花在窗外開得七零八落,樹下滿是被昨夜風雨吹落的花朵,淋做一地殘紅。

原來真是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