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殺了他。
這話說得成竹在胸,好像不需要費半點兒工夫,隻管意願。
方銘不禁愣了愣。
眼前這個人,無論表情還是語氣,都看不出半點兒仇恨。
全楚悠很少表達負麵情緒。
無論是麵對他,或是其他人。
從來一副禮貌溫和的模樣,是老師心目中的三好學生。
可哪怕是這樣的人,在麵對差點兒殺了自己的凶手、甚至是一直虐待自己的父親時,都不會產生半點兒情緒嗎。
方銘做不出判斷。
他跟全楚悠認識了很久,但也分開了很久。
十年會讓人改變多少,他已經不確定了。
由於兩人挨得近,散場時的腳步聲又過於混亂。方巍言立在後方,並沒有聽清兩人的話。
男孩同樣,隻想著儘快帶完路,回去繼續接單子。
眼見人散差不多了,便也道了一句:“咱們走吧。”
穿過鬥獸場。
livehouse本就是含有表演性質的酒吧,因此演出廳後方連著吧台和卡座。
吧台足有1米高,前邊擺了數個高腳凳。後方則是操作台和酒櫃。如今全成了儲物櫃,放著彆的雜物售賣。
比如汽油。
男孩把人帶到這裡後就離開了。
方銘沒有去管,徑自去吧台詢問汽油價格。
“你們要買汽油?”
小販貌似震驚。
“難道你們要走嗎。”
這問題來得蹊蹺。
方銘並不覺得這地方值得久留。
“我們今天剛到,”方巍言道,“有什麼問題嗎。”
小販剛想說些什麼,又眼珠子一轉,訕笑道:“沒問題沒問題,我這就給你們拿貨。”
說完便去後方儲藏室了。
方銘和方巍言對視一眼。
大約是真沒多少人買,油桶藏在了最深處。
付完錢後,三人離開了吧台。
汽油本身倒是沒有問題。
隻是,那人的話著實令人有些在意,好像十分吃驚他們要走。
現在想想,這裡那麼多人,除了領主和那些既得利益者,大部分都在受苦受難。
然而這些人也並沒有放棄這裡,轉移去彆的避難營。
這一點,是出於什麼。
如果不理清原因,就這麼離開可能會碰見未知的危險。
方銘和老哥有相同的顧慮。
於是最後決定再多待一會兒,搜集情報。
除此之外……
至少對方銘而言,還有另外一個理由。
領主,或者說全楚悠的父親——全朗,現在是一名異能者。
具體異能還不太清楚。
但方才那人的刀身被無緣無故彈開,很可能是跟防禦係的異能相關。
雖然全楚悠說得輕描淡寫,但恐怕要殺那人並不容易。
為此得多留一些時間,搜集情報製定計劃。
然後。
方銘閉了閉眼。
無論是他還是全楚悠,也都可以離開這“可怕的地獄”了。
.
烈日炎炎。
操場上,學生們好像完全感覺不到酷暑,激烈打著籃球。
方銘學習不好,運動神經卻不錯,是主力成員。在又投進一個球後,他看向圍觀群眾。
全楚悠站在那兒。
本來對方平時也會上場,但這會兒說是不太舒服,當了替補。
分明天氣炎熱,卻沒有脫下外套,依舊這麼穿著。見方銘看他,笑著揮了下手。
方銘微蹙眉。
“怎麼了方哥,男神今天沒上場,你很寂寞?”
同伴戲謔開他倆玩笑。
方銘沒說話,一腳踹了過去。
下半場開始,以十三比五結束,藍方獲勝。
接過同學遞來的水,方銘朝全楚悠走去,一聲不吭把人拉走。
同學們正在慶祝勝利,並無人注意他倆離開。
操場喧鬨,越往外走,便越是安靜。
有風拂過,卻依然燥熱。樹葉摩挲沙沙作響,在林蔭大道落下大片陰影。
直到周圍再沒有人,方銘停下,轉過頭:“你哪裡不舒服。”
全楚悠一頓,接著道:“隻是有點兒感冒。”
方銘盯著人。
身前人表情沒有任何變化,看不出破綻。
方銘皺了下眉,左右張望,瞧見體育倉庫就在附近。平常本來鎖著,今天大概是籃球比賽的緣故,門半虛掩。
他把人帶進去,反手關上門。
籃球場上傳來的聲音一下子變得遙遠。
倉庫裡擺著老式體育器材。大約很少使用,到處都是灰。
方銘言簡意賅:“衣服脫了。”
全楚悠一愣。
方銘見人不動,便要自己上手。
手剛覆上外套拉鏈,就被捉住。
“小銘。”全楚悠抬眼,“你要做什麼。”
方銘抬眼:“你不脫的話,我幫你。”
全楚悠:“……”
他微微歎了口氣,終於拉下拉鏈。
裡邊還套了件短袖。由於天氣炎熱,已被汗水浸濕。
脫下外套,雙臂和頸部裸露出來。肉眼可見的青腫和變色。
方銘眼皮一跳,又去掀人衣服。
全楚悠甚至沒來得及阻止,腹部和脊背便裸露出來。
皮膚本就蒼白,襯得傷痕更加駭人。皮肉外翻,泛著血色。
而那痕跡一直從腹部延伸到了胯骨,再往下,便看不清了。
方銘下意識去扯褲腰,卻被捉住手。
無言片刻,方銘鬆開了五指。
哪怕不看,事實也已
經很清楚了。
家暴。
並且這次尤為嚴重。
從方銘第一次認識全楚悠開始,對方父親的暴力行為就沒有停止過。
報警,舉報,隻是因為是父親,是家庭內部矛盾,所以不會有人管。頂多談話幾次。
而那之後,是更嚴重的暴力。
方銘曾問過父母能不能收養全楚悠,結果很可惜,沒有成功。
不過伴隨長大,大約是顧忌兒子有了反抗能力,又或是兒子帶來的獎學金能夠帶來切實利益,全朗倒是很少動手了。
至少,不會在人看得見的地方。
不會在人看得見的地方……
方銘收緊五指。
事到如今,他已經不會再問全朗為什麼動手。
沒有理由。或者,每次理由都無關緊要。
喝酒發瘋,賭博輸錢,外邊受氣。諸如此類。
孩子是不會反抗的、暴力的宣泄口。
方銘眼底映著全楚悠鎖骨刺眼的紅,忽地轉身。
全楚悠抓住他:“去哪兒。”
方銘不太確定。
隻是心底沉沉悶著,長久以來的怒火,再不爆發恐怕就得這麼憋死。
“……我去找他。”
打一頓也好,讓那人知道挨揍有多痛。
反正他是未成年,就算犯了事,也頂多關少管所。
“不行。”全楚悠抓他更緊,“彆去。”
方銘:“我忍不了了——”
“還有三年。”全楚悠看著他,“高考以後,我就可以徹底離開這兒。”
“等我成年,他根本算不了什麼。”
“但現在……還不行。”
方銘微微卸了力氣,轉回身。
日光從倉庫上方投射進來,灼烤著傷口,越發鮮紅。
方銘看著那些傷痕,皺眉偏移了視線。
“還有三年,太久了。”
全楚悠看了他一會兒,忽然鬆開手。雙臂交叉撩開衣擺,就這麼把短袖脫了。
方銘怔住。
上身再無衣物。
少年的身體尚在發育,沒有完全成形。看得見肌肉線條,近乎勁瘦。
觸目驚心的傷痕纏繞其上,但又因過於美好的軀體,乍看上去,竟顯出幾分美感。
“這種東西頂多一兩個月,很快就會好。”
全楚悠低下眼,撫上傷口。
“痛也隻有最初那會兒,之後就沒感覺了。”
“它不會給我帶來任何影響。”
方銘怔怔望著人,說不出話。
然後他見全楚悠望來,伸出手,執過了他的手腕。
指尖朝裸露的皮膚靠近。
當意識到對方意圖,方銘不由得繃緊。
“沒關係的,沒關係。”全楚悠輕聲。
然後,他被拉著手,直到指尖觸及那綻開的皮肉。
觸感很奇怪。
分明是屬於全楚悠自己的皮膚,卻過於凹凸不平,又十分柔軟。
相比表皮層,要柔嫩更多,好像下一秒就會出血。
方銘受過傷,也結過疤,但此前從來沒有過這種感受。
是因為傷痕本身。
還是因為……全楚悠?
“看,沒什麼可怕的吧。”
全楚悠笑了。
“很快就結痂脫落,你也看不見了。◤來[]_看最新章節_完整章節”
“……”
方銘低下眼。
沒想到他還要被反過來安慰。
良久,他悶悶出聲:“我還能做什麼?”
身前人聞言一頓,接著五指上移,直到扣住他的手背。
“什麼也不需要做。”
下巴輕輕抵住他的指背,似在祈禱。
“隻要陪在我身邊,就夠了。”
.
日光自窗戶投下,在地板印下點點光斑。灰塵蔓延,繞光柱起舞。
方銘覺得這好像也不算什麼事。
從小學到現在高中,他已經和全楚悠在一起很長時間。
至少在對方離開這個家庭之前,他不會離開全楚悠。
“我知道。”方銘依然垂著頭,“至少大學以前,我會一直在。”
全楚悠對這回答好像不大滿意,鬆開了手。
雖然是夏天,但方銘還是怕人吹風著涼,撿起衣服想要叫人穿上。
這時,卻見人退後一步,張開雙臂。
“還有一件事,我想要你做。”
全楚悠偏頭看他。
“抱我。”
方銘定住。
他懷疑自己是聽錯了,但身前人依然展開雙臂,似乎在等他行動。
方銘稍微理解了一下這句話的含義。
“抱他”。
是現在這麼抱上去嗎。
雖然他也會和朋友勾肩搭背,但從來不曾這麼麵對麵擁抱過。
更何況對方這麼鄭重其事提出來,總覺得讓他有些……
難為情?
方銘不太確信。
可是麵對一個同性,有什麼好難為情的呢。
再抬眼,對麵人還在等待。
光斑灑落在赤/裸的軀體上,如同紋上聖潔的花紋。
方銘難得結巴了:“為、為什麼。”
全楚悠笑:“這樣,就沒那麼疼了。”
怎麼可能。
說不定反而會更疼。
雖然這麼想,但方銘還是上前了一步。
隻這一步,兩人之間便幾乎沒了空隙。
他遲疑著伸出手,緩緩靠向全楚悠後腰。對方渾身是傷,他隻打算虛摟一下。
忽然這時,一股大力襲來。
他被猛地攬住。
一手環過肩膀,另一隻手繞過他的腰部。
兩人距離瞬間貼緊
,再無縫隙。
“你……”
方銘止住了話。
因為他切身感受到了肌膚接觸。
全楚悠沒穿上衣,而他也隻穿了件單薄的短袖。甚至因出了汗,布料都貼在了身上。
他清晰感覺到對方皮膚的觸感,心臟的跳動,以及身上的香氣。
或許是因為太熱的緣故,方銘有些口乾舌燥,喉結微微動了一下。
尚且懸在半空的雙臂也不由垂下,摟住了人。
這實在是很奇怪。
方銘鼻尖抵住人的肩膀。
全楚悠對他而言很重要,是他從小到大最要好的朋友。
可是好朋友之間,會這麼親昵擁抱嗎。
抱多久?
方銘閉上眼。
不過這之後,他也不再想了。
因為他好像並不排斥這種行為。
或許他潛意識裡,同樣希望能跟全楚悠變得更親密一點兒。
在這之上。
.
大概是那之後不久,兩人便確定了交往關係。
不過,這份關係也轉瞬即逝了。
牆壁冰冷,方銘抵靠而坐,眼底映著前方黑黝黝的走廊。
這裡是避難營的住宿區。曾經大約是livehouse的後台,環境相對來說,要比入口處的通道和大廳好上不少。
至少門關上以後,不會有人來打擾。
但考慮到避難營內混亂的環境,三人都不敢睡死,輪流值崗。
他是剛跟老哥換的班。
在安靜的地方坐著,更容易生出一些胡思亂想。
他閉上眼,搖了下頭。
情報搜集了一下午,倒也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
比如,為什麼這裡的人都不敢離開。
並非因為強壓管理。
事實上,領主並不關心去留。相反,多留一天,就要交更多的保護費。
而眾人不得不留在這裡的原因,是因為他們出不去。
——外邊有十分可怕的異形在虎視眈眈。
“你們也是逃難到這兒的吧?”
問話的時候,一個男人蜷縮在角落。沒穿鞋子,腳底板乾裂。
“雖然這裡生活很受氣,但總比出去死了要好。”
再問其他人,回答也跟男人大同小異。
這很奇怪。
畢竟他們過來途中什麼也碰見。不如說,要比其他區域更安全。
而在他們傳達這點後,所有人皆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態度。
“怎麼可能,你們沒看見!?”
“彆撒謊了,是想騙我出去送死吧!”
大約是遭遇過極其可怕的事,所有人都不願相信。
且先不提。
假設這外邊真有那可怕異形的存在,避難營為什麼會設立在這種危險的地方?
“當然是因為領主大人很厲害
!他可以保護我們!”
有人對領主有一種近乎偏執的敬仰。
也有人低下頭,聲音細若蚊呢。
“是領主的異能。”
“有他在,怪物進不來。”
大抵如此。
聽了這些話,方銘進一步確信全朗的異能屬於防禦係。
不僅刀子,連更強大的怪物都能攔下。
並且,如果這些情報屬實,那麼這怪異秩序的形成就很容易理解了。
出去就是死,他們隻能呆在這兒,受到保護。
那麼為了不被趕出去,為了能生活的更好,必須儘力討好“偉大的領主”。
久而久之,有人徹信了這一點;還有人雖然不喜歡這種生活,卻無可奈何。
無法出去,便意味著拿不到資源,要在營內謀生,隻能虛與委蛇。
所以,在這封閉的、不見天日的“安全地下”,催生出了“性”和“暴力”。“娼妓”和“鬥獸場”的存在也有跡可循了。
問題是接下來的事。
他們要刺殺領主。
老哥還不知道,方銘也不準備把人卷進來。打算等刺殺成功馬上離開。
為此,得先弄明白那“可怕異形”的廬山真麵目。
如果真的存在,得先確定好逃脫路線,不至於被異形纏住;
如果是假的……
方銘微不可見蹙了下眉。
那麼,很可能是營內有更多的異能者,催眠了所有人,或是製造出了一個假象。
這時,身旁門開了。
方銘循聲望去,見是全楚悠走了出來。
他微一頓,目光投向室內。
“你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