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徹滿腹牢騷一個字說不出口。蓋因罵“大將軍長子”一定會罵到他自己。
劉徹的腦袋像針紮似的疼。
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劉徹在雪地裡來回踱步,地麵快磨出火星子了,他冷靜下來, 朝太子宮走去。
春望跟上去三步,想起什麼, 決定退回去偷看奏章。
劉徹心急忘記把奏章合上, 春望不必偷偷摸摸, 到禦案前就看到攤開的內容。
春望不止一次感謝勤學的自己。
入宮當差有了賞錢,他買書、給同僚送禮,請同僚教他識字。多年積累, 奏章上的字他全認識, 合在一起又不敢認——大將軍縱子仗勢欺人?是他知道的那個大將軍嗎。
大將軍長子虛歲五歲, 實則四歲零三四個月。這麼大的孩子拿什麼欺負人?打人無力的小爪子, 踹人自己都站不穩的腳丫子嗎。
陛下沒去大將軍府, 而是去太子宮?春望福至心靈,到太子宮門外, 陛下一手拽著小太子,一手朝他屁股上招呼,韓子仁等人嚇傻了。
春望愣一瞬間,忙不迭跑進去:“陛下, 陛下, 殿下還小,這事不一定是真的。”上去拽住皇帝, “陛下, 您就是想打死殿下也得先交給廷尉議罪。”
劉徹怕他心軟,在門外猶豫片刻給自己鼓勁,進去二話不說直接揍兒子。
一切發生的太快, 韓子仁等人不是嚇傻了,而是沒有反應過來。
春望這一嗓子瞬間把眾人喊醒。韓子仁一見天子被春望拽住,他慌忙抱起小太子。吳琢等人擋在韓子仁身前。劉徹想叫眾人讓開,抬眼看到兒子蒙蒙的,心軟下來,難道他猜錯了。
耍錢欺人的真是衛伉。
兒子狡猾,劉徹不想他又一次逃脫。這次跟以往不同,太過了。劉徹盯著小孩,小太子渾然不怕。劉徹越發疑惑,他白冷靜了嗎。劉徹不信不敢高聲說話的衛伉敢耍錢。他板著臉指著小孩:“知道父皇為何打你?”
小孩搖搖頭,癟嘴要哭。
“不許哭!”劉徹拔高聲音,韓子仁嚇得打個哆嗦,小孩泫然欲泣,一臉委屈。
春望不敢鬆手:“陛下,您一定是弄錯了。殿下這麼懂事怎麼可能耍錢。”
韓子仁等人變臉。
劉徹想說什麼,見狀叫春望自己看。
春望看過去,吳琢、櫻桃一個比一個心虛。他不由得鬆手,不敢置信地問:“殿下真耍錢,還欺負人了?”
“欺負人?”韓子仁等人齊聲問。
顯然不知道還有這事。
春望頓時來了底氣:“陛下,你看,奴婢就說這裡頭有誤會。殿下乖巧懂事可人,怎麼可能——”
“你閉嘴!”劉徹吼他,再讓春望說下去,他得忍不住向兒子道歉。
事情還沒弄清楚他就投降,兒子下次還敢!
“欺負人這事你們不知道?”劉徹問韓子仁,“那就先說賭錢。據兒,父皇怎麼不知道你會走六博棋?”
韓子仁下意識看小太子。
小太子掙開韓子仁的手下來:“不怪韓韓。也不怪他們。”
劉徹沒好氣地問:“你要玩他們不敢攔?朕是死的?”
“韓韓乾嘛不許我玩兒啊?”小孩反問。
劉徹張了張口,一時竟被兒子問住:“你才幾歲就賭錢?”
“主父偃可以去,好多人可以,我小就不可以——”
“等等!”劉徹聽糊塗了,“關主父偃什麼事?”
韓子仁懂了,禍水東引。
殿下不愧是殿下。
“陛下,此事說來話長。”韓子仁懸著的心放回肚子裡。
劉徹又看看兒子,小孩理直氣壯,仿佛他沒有錯。結合韓子仁的話,劉徹確定此事另有隱情。他索性到主位上坐下:“那就從頭說。說不清楚朕嚴懲不貸。”指著兒子,“包括你!”
小孩撲上去,劉徹伸手擋住:“不許撒嬌!”
小太子癟嘴哭給他看。
劉徹頭疼:“又裝?”無奈地歎了口氣,伸手接過兒子,“不要以為這樣就算了。韓子仁不能叫朕滿意,你以後彆想出去。”
韓子仁:“回陛下,雖然殿下時常去東西市,但殿下一直不知道東市有賭坊。有一天,那次公孫公子也在,殿下看到幾個士大夫往賭坊跑,好奇那裡頭賣什麼的,想進去看看。公孫公子不許他去。殿下回來就忘了。誰知第二天到東市又在門口碰到主父偃。
“殿下認識主父偃,跟他說過話。奴婢不好解釋,隻能隨殿下進去。不過殿下嫌裡麵又臭又亂,待片刻就出來了。殿下好奇想玩六博棋,叫主父偃出來跟他玩兒。主父偃的意思不賭錢沒勁——”
“等等,主父偃輸了?”劉徹感到不可思議。算算時間,那天他和司馬相如都看見兒子從宮外帶回來一個箱子,“那箱錢全是主父偃輸的?”
韓子仁:“許多人見殿下年幼,認為主父偃一定贏,跟著下注,結果都被殿下贏走了。第二天那筆錢就花出去了。殿下不喜歡那些錢,叫奴婢的家人出麵換成冬衣和糧食發給城裡城外的乞丐和貧民。”
劉徹猛地看向兒子。
小太子點頭,癟癟嘴又想哭。
劉徹心生愧疚:“……父皇冤枉你了?”
小太子哭給他看。
劉徹慌忙安撫性拍拍兒子:“不哭不哭,父皇錯了。父皇——”尷尬的輕咳一聲,“父皇剛才也沒用力。你穿的厚,有多疼?”
小孩使勁朝他肩上拍一巴掌:“疼嗎?”
劉徹抽了口氣。
“我力氣小。”小孩瞪著眼睛看著他說,“有多疼?”
春望、韓子仁等人想笑。
劉徹橫他們一眼,眾人嚇得低頭。
“韓子仁,你沒說實話。據兒跟主父偃賭六博棋的時候下注的人知道他是太子?”
韓子仁:“殿下說他姓衛。”
劉徹竟然一點不意外,捏住兒子的臉:“朕就知道是這樣。”
春望禁不住嘀咕,還不是跟您學的。
“你說什麼?”劉徹看過來。
春望:“奴婢說殿下既然說他姓衛,那些人怎麼還知道殿下是太子?”
韓子仁如夢初醒:“陛下怎麼知道?”忽然想起小太子說過的一句話,“是不是主父偃?他果真是個小人。跟奴婢擊掌,誰都不許把那天的事說出去,他竟然偷偷告訴陛下。”
“不是他。韓子仁,你說說來話長,隻有這些?”劉徹不信主父偃等人這麼窮,一次也輸不起。
韓子仁看小孩。劉徹捂住兒子的眼睛:“朕問你。朕不想聽他說。太子嘴裡沒有一句假話,但也沒有一句真話。”
“咳!”春望笑出聲。
劉徹瞪他:“再笑出去!”
韓子仁也想笑:“殿下後來又在東市玩幾次,去西市一次。最後這次贏的錢還在奴婢房中。那些錢物有的很臟,有的有股汗味,殿下不喜歡。”
“不喜歡你還玩?”劉徹移開手打量兒子,是不是不該給他放假。
小太子:“主父偃的錢是父皇給的,他輸給彆人,不如輸給我。”
劉徹大概聽懂了:“你不是喜歡賭錢,而是——”
“肥水不流外人田。”春望嘀咕一句。
劉徹問兒子:“是這樣嗎?”
小孩點了點頭:“敬聲說施粥可以積德。我要積德,給父皇母後阿姊祖母積德。韓韓說,我是太子,不用積德。主父偃說我不可能一直好運。我要攢運氣。”
都是什麼跟什麼?劉徹問韓子仁:“是嗎?”
韓子仁:“殿下原話:太子不必積德嗎?給我攢運氣吧。我們後天還去。但是跟主父偃玩六博棋的那天說的。殿下說不好玩,以後不去了。”
劉徹挑眉:“這麼巧?”
韓子仁要不是親耳聽見,也不敢相信這麼趕巧:“奴婢可以對天起誓。”
劉徹問兒子:“又不擔心肥水往外流了?”
“不擔心,我有父皇。”
劉徹心驚:“你知道朕此刻心裡想什麼?”
小太子搖搖頭:“主父偃說不可以叫父皇知道。我問敬聲為什麼。敬聲說,父皇知道了就不許他們玩了。父皇,主父偃以後還可以玩六博棋嗎?”
“不可以!”下午他就召廷尉,明日頒布法令:凡賭博財物者,財物入官,官員皆革職,有食邑者處十倍罰款。
小太子笑了:“父皇最好。”
“不怪父皇打你?”劉徹問出口一陣心虛。
小孩朝他皇帝老子身上一下,“兩下,扯平。”
劉徹哭笑不得:“一點不吃虧。這次算了。”掃一眼韓子仁等人,“再有下次,太子求情也沒用。”
小太子點點小腦袋:“韓韓,你們留下看家。”
劉徹轉向兒子:“說什麼?”
“我逗父皇呢。”
劉徹捏捏兒子的小臉:“不好笑。”拍拍兒子的小腦袋,“起來。”
“父皇要走嗎?”
劉徹:“還有一堆奏章等著朕處理。”
“父皇等等,不是主父偃告訴你的,誰告訴你的啊?”小孩問出口,韓子仁等人不由得豎起耳朵。
奏章署名在最後,劉徹並沒有看到最後一行,無法回答兒子:“你才六歲,知道又如何?你這些天日日往外跑,有沒有去過東宮,有沒有去過椒房殿?好好陪陪你母後和皇祖母。”
出了太子宮,劉徹嘴角的笑意消失,臉色發黑,有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瘮人。春望偷偷瞥一眼,果然“雷聲大,雨點小”僅適用於太子。
“春望,叫京兆尹、廷尉速來見朕!”劉徹大步往宣室去,“還有三公!公卿大夫聚眾賭博無人參奏,錢叫太子贏去,一個比一個著急上火。朕竟然不知道朝中還有這等無賴!”
春望點頭,確實無賴。
幾十歲的人了,輸了錢居然找家長。
忽然春望想起什麼:“陛下,不對!”
劉徹停下,驀地轉過身:“太子還有事瞞朕?他真仗勢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