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相識,以性命相托;百年之後,以命相償……是怎麼走到這地步的?衛雲疏垂著眼睫,心中浮現了一抹黯然與嘲弄。在那紅木殿門破開的一刹那,衛雲疏袖中掠出一物,快速地飛向洛泠風。
那物正是聖人心。在落日墳丘後,衛雲疏並不知它屬於誰,便先收著,一點點地磨去上頭的邪意。可如今到了秘境,或許是借了聖人心上的一縷氣機,她瞧見了過往不曾知曉的舊事,自然是要物歸原主。
洛泠風伸手接過,指尖驀地收緊,那凝固的紅色晶體在她的掌中顫動,似是下一刻要破碎。洛泠風深深地凝望著衛雲疏,揚眉大笑:“消息未曾傳開,可實際上洛水神宮那幾位洞天已經知曉聖人心之事,正暗地裡搜尋。將此物丟給我,是為了報複雲中城,想要禍水東引?”
衛雲疏聞言心中浮現了一抹悲涼和淒苦。要是當初洛泠風沒有回到洛水宮,或者她根本沒有這麼一顆被洛衡君覬覦的聖人心,她會不會長成天真快活的模樣,心懷慈悲,而不是如今這般冷戾與咄咄逼人?可世間哪裡有那麼多如果呢?昔日洛水宮留給她的傷,鑄成了一柄銳利的劍,刺向了他人。能恨嗎?能不原諒她嗎?她們各自走向了自己的宿命,沒有其他的選擇。取回了自
己的心後,她會快活一些,不再那麼痛苦嗎?
在不知洛水宮舊事的三年前,衛雲疏想要放下那鬱結的恨的?可如今知曉舊事,卻又不確定了。那樣陰暗痛苦的過往能夠擺脫嗎?來自至親的惡意何其多?若是在過去的百年她有體驗到一絲一縷的善意,她會徹底墮入無窮黑暗嗎?在踏入雲中城之前,她便不再信人了。
衛雲疏抿了抿唇,儘可能使得語調平靜:“物歸原主。”
洛泠風不笑了,她一生中最痛苦的事情被衛雲疏用簡短的四個字揭了出來。指尖收攏,聖人心上哢哢作響。“你借著聖人心上的氣機,在入心魔境的時候看到了過往??_[]?來[]_看最新章節_完整章節”洛泠風問,語氣是非一般的篤定,她搭著眼簾,麵上蒙著一層薄霜。聽到衛雲疏答了一聲“是”,她又冷冷一笑道,“怎麼樣?意外嗎?你那是什麼神情?是在可憐我嗎?”
沒等衛雲疏接腔,她的唇畔便勾起一抹譏誚的笑:“我這一生的確值得可憐,幼年為親近之人所誆,流落凡間;後又被生父剖心取血、抹去記憶;後來,原本就重傷的母親為我散功,將一身道法儘傳於我;再後來,如同貨物相易,我嫁入了雲中城。”她隨手將那顆世人趨之若鶩的聖人心拋給了衛雲疏,又露出了一抹笑,似真似假道,“我不知道你與我之間還有那段舊事,你當初若是肯告知,也許,我就不會想殺你了呢,雲疏——”
尾調纏綿悱惻,如小兒女間的呢喃。衛雲疏接住聖人心,手腳慌亂間,洛泠風已經近前,她的眼中似是籠著一層薄霧,那壓抑的情緒並沒有泄露出來太多。衛雲疏抿唇,將那蘊藏著洛泠風無窮痛苦的聖人心收起,她一偏頭避開了搭落在麵頰上的冰涼指尖。
“人都是會變的,難道你沒有變嗎?雲中君?我的道侶?”洛泠風又笑了起來,她的恨意太深了,她已經不再掩飾自己的獠牙。進入秘境之後,她當然也跌入了幻神香編織的幻境裡,可那又怎麼樣呢?能夠改變什麼?她不想再去回味那段沉痛的過往,也不願意再去回憶那些人,百年之間俱作塵土,可為什麼,衛雲疏偏偏一腳踏入仙門,有了那綿長的歲月?宿命讓她們的命運相交,她過往的那點善又被她親手抹去,何其諷刺?!
“這具傀儡造身很不錯,可怎麼比得上你自己的軀殼?”洛泠風凝視著衛雲疏,眼波中流轉著瀲灩的的光,她朝著不動聲色退後的衛雲疏伸手,又放柔了語調道,“來,跟我一起回雲中城去,你畢竟是雲中君,不是嗎?”
衛雲疏掩住了眸中的一抹黯然之色,她搖頭道:“我不會再回雲中城了。”
“哦?那是要留在不周之巔了?”洛泠風勾著唇笑,如春花一綻,風流絕色。“以不周之巔的實力,是能夠與雲中城相抗衡的。不周弟子最是重情,你與不周弟子熟絡,到時候你振臂一呼,他們便會一起出劍,將那高懸在天穹的雲中城諸島全部打落。雲家、宿家、楚家、吳家還有越家,將他們一一清算了。”
“對了,還有我。敢問雲中君,日後要如何清算我呢?”
衛雲疏蹙眉聽著洛泠風胡言,沉默片
刻,實在是忍不住。她的麵上浮動著失望之色,斥道:“你在胡說八道什麼?我什麼時候說過要報複雲中城?”
洛泠風的笑意收斂了起來,她雙眸緊凝著衛雲疏:“那你在不周做什麼?你為什麼不回雲中城來?你那般決絕地向死,不就是擺脫雲中城計劃中的第一步嗎?”洛泠風麵上諷色漸濃,語調逐漸變得篤定,像是跟衛雲疏,也像是跟自己說的,“你不舍得死的,你在雲中城長成,你跟他們有什麼區彆?”
衛雲疏一顆心冷得厲害,她慢慢地將視線移向了洛泠風。
洛泠風心情翻覆,神色多變。先前如雷霆風暴積蓄,此刻不知道想起什麼痛快的事情,又是笑顏如花。她周身的水霧縈繞著,在無數珠光的照耀下流光溢彩,甚是朦朧。衛雲疏的眼睫輕輕地顫動著,醞釀在胸腔中的情緒最後彙聚成了一種滑稽、一樣荒唐。她柔聲道:“你在雲中城中五十年了。”
她的問題來得古怪。
洛泠風眉頭微微一皺,忽地浮現出一種不祥的預感,總覺得此刻的衛雲疏是說不清的古怪。她的視線落在了那張如瓷玉般的臉上,驟然生出一種將一切平靜都撕裂的衝動。她對上了衛雲疏的視線,那原本燦若星辰,總是閃爍著奕奕光彩的眼睛,在這一刹那是無窮的灰暗,仿佛藏了不儘的淒涼。洛泠風有些茫然空落,她張了張嘴,說了一聲:“是。”
五十年來,她一直在查探雲中城各大世家的勢力,在小寒山、無塵海落子,她甚至找到機會觸摸到了雲中城的道器,並暗中掌握了祭煉的法訣。為了平息心中的恨意,她苦心孤詣。可真到了夙願達成的時候,她卻沒有感覺到半點輕鬆。
在殺局中就該拚死一搏,恨與恨的碰撞才能開出最絢爛的花朵。
怎麼還能有多餘的選擇呢?
衛雲疏要她不要再恨了,可不恨的話,她還剩下什麼?
衛雲疏眼中蒙著一層淚光,她抿唇道:“我以為你至少知道點我是什麼樣的人。”
洛泠風冷笑:“世人最擅長偽飾,要不然道貌岸然這詞哪裡來的?雲中城不是慣來會裝飾門麵?”
衛雲疏抬手一抹眼,忽地大笑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她的眼神中驀地迸射出一道光彩,她的臉上蒙著前所未有的厲色,“你竟是這樣看我的?!”
洛泠風一怔,她慢慢地說出了三個字:“不然呢?”
衛雲疏閉眼,等到再睜開眼眸時,裡頭蘊藏的所有的情緒都不見了。她的雙眸依舊清亮炯然,可洛泠風卻覺得有些事情變得不太一樣。
衛雲疏一顆心寒透了,她說:“天不春已經枯萎了,很抱歉,最後一件事情沒有替你做成。”
洛泠風早就忘記了那朵她點名想要的花,她怎麼也沒有想到衛雲疏會說這樣的話。她的思緒飛動著,無由地想到每日窗台前的一支新鮮、猶垂掛著露水的花束。“為什麼?”洛泠風執著地問,她試圖給自己一個答案,她試圖告訴自己衛雲疏與旁人沒有什麼不同,可……她依舊沒辦法卸下那股執念,殺滅那一道心魔。
衛雲疏轉向洛泠風,忽地明白了她的問題。
她展顏一笑:“因為我愛你。”
死生之事,不值得畏懼。
洛泠風心神恍惚。
這原本纏綿的字眼聽不出半點柔情與繾綣。
它太平靜了。
她不喜歡這樣的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