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六年的光陰, 兩人在溶溶的月色下四目相望。
眼前的人臉上那猙獰的傷疤不知道什麼時候被去除了,露出了光潔白皙的皮膚。
那雙眼睛一如當年的深邃明亮,帶著一股發自內心深處的淡然和從容, 當他的視線一瞬不瞬的盯著自己的時候,秦昭隻覺得恍惚之間隔著悠長的歲月, 他又看到了當初的溫柔。
眼前的人看起來比當年要成熟了許多,他的五官越發的明朗, 帶著一股柔和卻不失尖銳的魅力, 那種仿佛一切都儘在掌握,麵對一切的陰謀算計都有信心去踏破的從容,讓秦昭再一次沉迷其中。
身後成片的船隻綿延著焰火,身前無數的火把照亮了夜空, 秦昭眼中霧氣彌漫, 目光輕嘲地望了過去, 帶著一股不容任何人忽視的幽怨味道,“既然已經跑了,為什麼又要再次出現在我麵前?”
季青臨:……
為什麼明明秦昭說的是人話, 他卻聽不懂他話裡的意思呢?
一把將看熱鬨的8888給薅出來, 季青臨臉色微沉,“你的男主角,腦子是不是有什麼問題?”
8888小心翼翼地藏起小人書,遲疑著開口,“應……應該沒有吧?我也不是很清楚捏。”
“算了。”季青臨歎了一聲,不管秦昭此刻內心中想的是什麼,隻要把他拿下,南黎也就沒有什麼好顧慮的了。
畢竟如今秦昭沒有個什麼一兒半女,也沒有什麼其他的兄弟姐妹, 一但身為皇帝的他被生擒,南黎國內部恐怕也要亂上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到那個時候不必他們出手,南黎的那些人自己就能把自己給玩死了。
季青臨沒有理會秦昭的瘋言瘋語,而是將目光對準了將秦昭和欒沉舟牢護在中間的其他人,“孤給你們一次機會,繳械不殺。”
對方一共也隻有數十個人手,且因為才護著秦昭和欒沉舟從長江裡遊上來,一個個都很是疲憊,他們是不可能在自己這邊重重的包圍之下活著逃出去的。
不過,常言道窮寇莫追,如果他們殊死反抗起來的話,自己這邊的人馬雖然說不至於要下一番苦功夫才能拿下他們,可終究也不會毫發無傷。
如果能夠兵不血刃的將秦昭抓回去,那自然是再好不過了。
然而,季青臨這番考慮的話語,落在秦昭的耳朵裡就變了另外一番味道。
他隔著人群仔細地觀察著季青臨的眉眼,一時之間心中有些癢癢。
季青臨所以到了這個地步還不願意當著他的麵大開殺戒,一定是心中還有自己的吧。
之前之所以要逃跑,恐怕也是擔憂臉上的疤痕在自己心裡留下不好的印象,而後麵如此高調的將三十萬大軍駐紮在幽都城外,讓自己不得不禦駕親征,應當也是想要親自來見自己一麵吧?
如此大費周章,甚至還當著自己的麵故意提起“質子”二字,是不是就是為了讓自己想起他們當年的溫情?
果然,便六年不見,對方的心裡還是愛著他!
自以為想通了一切的秦昭咳嗽了一聲,清了清嗓子,將渾身濕透的衣衫理整齊,仰著脖子開口道,“阿言,朕知道你的意思,你放心,朕不會和你計較的。”
“隻要你將這三十萬大軍的軍權交給朕,再跟著朕一起回南黎,朕立馬將皇後的位置給你!”
“陛下?!”欒沉舟人都傻了,“你在說什麼啊?!”
他花了六年的時間才好不容易走進了秦昭的心,憑什麼他的好大哥僅僅隻是露了一麵,就可以如此輕而易舉的將他獲得的一切給奪去?
“皇後的位置是我的!誰也奪不走!”欒沉舟雙手死死的捏在一起,捏的指尖泛起不正常的白,捏的手背上青筋一根一根炸現。
季青臨:……
果然,主角的腦回路不是一般人能夠理解的。
既然他們執意如此,那他便成全他們好了。
略微往後退了一步,季青臨對趙紀道,“留秦昭一條命,隻要不死,其他隨意。”
此番話語便宛若是那大壩上的閘門開啟,泄了閘的洪水在刹那間蜂擁而出,雪亮的刀戟光芒甚至都蓋住了火把的火焰。
秦昭和欒沉舟兩人尚且還沉浸在感情的糾葛當中,季青臨便突如其來的發了難。
一節被砍掉的手臂從半空中劃過一道優美的弧度,正正好好的落在欒沉舟的眼前,飛濺的鮮血滴落在他臉上,帶著滾燙的溫度。
欒沉舟差點都被嚇尿了,他捂住嘴巴“嗚嗚”的不敢出聲。
秦昭看了一眼那被削掉的血肉模糊的手臂,心頭也是猛的一顫,他完全沒想到不久之前還言笑晏晏的季青臨突然會吩咐下屬動手。
看了一眼個個都筋疲力儘的下屬,秦昭反應迅速的躲到了陸霆的身後,對比起其他人而言,還是身為禁軍統領的陸霆有安全感一些。
可即便陸霆武功再強,在一波又一波的車輪戰以後,終究也是有些力竭了,很快的,他身上便出現了許多道血印子,甚至連揮動武器的速度都慢了許多。
秦昭的視野當中隻剩下一片刺目的血紅。
這場酣戰持續了並沒有太久,秦昭身邊便已經沒有太多的護衛了。
陸霆和餘下的四五人雖然依舊牢牢的將秦昭和欒沉舟護在身後,可此時的他們也已經到了強弩之末。
淋漓的鮮血滴滴答答的落下,和著滔滔江水的聲音,很是動聽。
但此時的秦昭卻早已經沒有那個心思去想彆的什麼東西了,他的護衛們以命相拖,死無全屍,傷痕累累,卻終究沒有什麼用處。
陸霆手裡的長刀卷了刃,鮮血將他渾身上下都染紅,可趙紀卻神情悠哉,除了時不時的給他一下,甚至還有心思在他即將堅持不下去的時候,故意放他一馬,逗著他玩。
但是,這場戰鬥終於還是來到了尾聲。
季青臨略顯無奈地喊了一聲,“趙紀,彆玩了。”
“好咧!”趙紀出聲應下,提著長刀攻了上去。
雖然當初他們被陸霆圍堵的時候,陸霆也曾饒有興致的看著朱子謙像逗弄玩物一樣遛著他玩,但如今六年過去,他可早已經不是當年的吳下阿蒙了。
“鏘——”
一聲沉悶的刀吟聲後,趙紀翻身砍下了陸霆的一條手臂。
鮮血狂湧而出,陸霆臉色在一瞬間變得慘白。
若不是身旁的人及時替他擋下一擊,恐怕陸霆此刻就已經去見了閻王了。
“還能堅持嗎?”秦昭心中擔憂無比,連陸霆都身受重傷,他還有可能安全地回到南黎皇宮嗎?
此刻的他,終於算是看明白了,季青臨心裡早已經沒有了他這個人的存在,對方現在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報仇和複國。
他心中貪戀的那些溫柔和繾綣,絲毫沒有被季青臨放在心上,對方心中有的,隻有對他無窮無儘的仇恨。
陸霆張了張嘴想要回答,但趙紀已然反手挑破他身旁一人的心臟,淩厲的刀芒於半空中劃過,在陸霆猝不及防之下割斷了他的咽喉。
陸霆喉嚨處血花爆開,倒飛倒地,大睜著雙眼再也沒有辦法站起來。
“嘖,”趙紀撇了撇嘴,“真是沒用。”
當年如果不是因為自己身受重傷,他們趁人之危,他怎麼可能都那麼被輕而易舉的打入江水中去,而且一和殿下分開就是六年。
如今也算是為自己報仇了。
陸霆一死,其餘之人也成不了什麼氣候,趙紀不再參戰,轉身回到了季青臨身邊。
明明片刻之前還是在戰場上殺人不眨眼的少年將軍,眨眼間卻變成了一隻會撒嬌的大貓,趙紀眨巴著大眼睛,一副求誇獎的模樣,“殿下,您瞧著我的功夫是不是精進了許多?”
季青臨莞爾,順著趙紀的話應了下去,“不錯。”
“嘿嘿,那就好。”趙紀不好意思的撓頭笑了笑。
殿下又誇我了呢,真開心。
不同於季青臨和趙紀的其樂融融,秦昭與欒沉舟這邊卻是格外的擔驚受怕。
欒沉舟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離死亡這般的接近,他害怕的身體不斷的顫抖著,似乎好像隻有雙手死死的抓住秦昭的胳膊能夠給予他稍許的慰藉。
隻是可惜,被他當做救贖的人,卻視他如草芥。
眼看著擋在自己前麵的手下人數越來越少,那閃爍著寒芒的武器將要刺到他的身上,千鈞一發之際,秦昭一把拉過身旁的欒沉舟擋在了自己麵前。
“噗呲——”
利刃刺破血肉的聲音在漫天的刀戟碰撞聲響中並不突出,可欒沉舟卻聽得萬般的清楚。
劇烈的疼痛在一瞬間傳遍了欒沉舟的四肢百骸,他傻傻的看著那柄插進自己心口的長劍緩緩的倒了下去。
“咚……咚……咚……”
霎那間,周邊萬物所有的聲音都在一瞬間徹底的沉寂了下來,隻剩下欒沉舟自己的心跳聲,一下,一下,又一下。
一聲比一聲虛弱的心跳不斷的敲擊著欒沉舟的耳膜,伴隨著越來越無力跳動的心臟,他的內心深處也是一片幽冷孤獨的死寂。
欒沉舟整個人仿佛是墜入了深不可測的無儘深淵,直直的墜落下去,直到黑暗將其掩埋。
他仿佛是石化了一般僵直的呆愣在原地,許久都不曾有過任何的動靜。
過了半晌,他終於開口,但語調當中卻帶著一股淒切,“為什麼?”
他不明白,明明這六年的時光裡,他和秦昭生活的那般的幸福甜蜜,秦昭處處表現出對他的愛重,甚至為了能夠讓他坐穩皇後的位置,一直抵抗著來自朝臣的壓力,沒有將那些女子納入後宮當中。
他以為秦昭是如同他愛慕著秦昭一樣愛慕著他的,可現在他才發現,他好像想錯了……
此時此刻,隨著欒沉舟的倒下,已經沒有任何人能夠保護秦昭了。
他獨自一人站在包圍圈裡,全身上下散發著濃烈的冷氣。
麵對欒沉舟絕望的疑問,秦昭一臉冷漠,他絲毫沒有將注意力放在欒沉舟身上,轉而是看向了一旁的季青臨,“你為什麼不殺我?”
季青臨:……
要不是因為殺了你,這個世界立馬就會崩潰,我絕對在穿過來的第一時間就把你給嘎了!
懶得再在這裡和秦昭虛以委蛇,季青臨給趙紀說了一聲隻要保證秦昭不死,其他的隨他們處置以後便直接轉身離開了。
秦昭滿是不可置信的瞪大了雙眼。
季青臨就這麼走了?!
不用親自折磨他給北齊的皇室報仇?也不在乎他們之間曾經的感情?!
就這麼沒有絲毫留戀,宛若他是路邊一抹毫不起眼的臟汙一樣的離開了?!
憑什麼???!!!
秦昭都快要瘋了。
像他這種內心無比自傲的人,最受不了的不是彆人對他的侮辱和怨恨,而是帶著不屑一顧的忽視,尤其還是季青臨這個曾經作用秦昭白月光一樣存在的北齊太子!
“欒初言!”秦昭撕心裂肺般的大喊了一聲,“你給我站住!”
“我讓你站住你聽到沒有?不許走!”
然而,回答他的,除了趙紀等人躍躍欲試的神情,隻剩下呼呼而過的風聲。
“嗬嗬……”仰躺在地上,看了看沒有絲毫留戀轉身離開的季青臨,欒沉舟發出了一聲嘲弄的低笑。
原來……在秦昭的心裡,他真的一點都不重要……
秦昭從始至終在乎的,都隻有一個欒初言罷了。
可是!
那之前所有的甜蜜又都算什麼呢?
欺騙嗎?!
欒沉舟猛然間抬起了頭顱,一雙染著滔天怨恨的眼眸幾乎是目眥欲裂,猩紅的血色遮蓋住了他整個眼白。
他將插進自己心口的長劍猛地一把拔出,絲毫不顧及劇烈的疼痛和越發蒼白的臉色,拚儘全力的衝著秦昭刺了過去,“我殺了你!”
欒沉舟原本就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柔弱男子,如今身受重傷更沒有絲毫戰力可言。
雖然他表現得無比的凶狠,可終究也隻不過是蜉蝣撼樹,起不到絲毫的作用。
“砰——”
一聲巨響。
秦昭揮手打落了欒沉舟手裡的劍,有力的手臂緊隨其後狠狠地掐上了欒沉舟的脖子。
仿佛是一匹在草原上奮力奔騰的獵豹在看見了一隻悠閒吃草的羚羊一般竭力的向著那隻羚羊急速狂奔而去,在捕獵的一瞬間,迸發出一陣驚人的爆發力,顯露出了一股野獸般的凶性,“誰給你的膽子?”
秦昭在季青臨那裡吃的癟在欒沉舟身上得到了徹底的爆發,他像是一頭暴怒的獅子,處於時刻爆炸的邊緣。
這一瞬,欒沉舟的心頭如遭雷擊。
天空被層層疊疊的墨色暈染,大片大片冰冷的寒流不斷的通過欒沉舟的皮膚滲透進他的骨子裡。
脖子上傳來的劇痛,讓欒沉舟整個人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數不儘的痛苦纏繞住了他渾身上下所有的骨骼,幾乎都快呼吸不過來。
“嗬——嗬——”
欒沉舟努力的張了張口,卻始終無法吐露出一個完整的音節,鉗製在他脖子上的那隻手,幾乎要掐斷了他鼻腔裡的最後一絲空氣。
欒沉舟幾乎是用儘了全身的力氣,才努力抓上了秦昭的手臂,他的雙手無力的捶打著,一雙瞪大的眼眸裡滿滿的全是哀求。
“放……放開我……”
秦昭手下卻發了狠,手臂上青筋一根一根的炸裂開來,眼睛裡都染上了嗜血的紅。
慢慢的,欒沉舟掙紮的幅度越來越小,到最後,他捏在秦昭手腕上的雙手就仿佛是無骨之蛆一般滑落在地,整個人癱成了一團爛泥。
“嘖嘖嘖,”趙紀不由得讚歎了兩聲,“果然不愧是南黎的皇帝陛下,論心狠手辣,這世間無人能出你其右啊!”
“我們殿下當初真是瞎了眼,好心好意的幫你,卻幫出了一個白眼狼出來。”
“活該我們殿下不喜歡你,像你這樣的人,就該一輩子孤獨終老,你根本就不配得到任何的溫柔!”
秦昭猛然間抬起了頭顱,驟縮的瞳孔當中充斥著一抹不正常的猩紅,粘稠濃鬱,黑暗如沼澤般永遠無法擺脫的惡念,不斷的在他的眼眸裡翻滾。
他明明馬上就可以得到那份世間唯一的溫暖了,他已經把人綁到了他的皇宮裡,是對方不知好歹逃了出去。
他殺了他的父母兄弟又如何?他不是把自己的父母兄弟也殺了嗎?
他們明明扯平了啊!
可是為什麼?
為什麼沒有人給他一份純正的愛?
為什麼要變卦?!為什麼不對他好了?!為什麼要逃?!
秦昭的幾乎是咬碎了滿口的牙,“你再說一遍!”
“說就說,你能把我咋樣?”趙紀呲著個大牙樂得開懷,“我說你活該一輩子孤獨終老,到死都沒有人愛護你,關心你!”
趙紀靠近了幾步,陡然間增大了音量,“因為你根本就不配!”
“你放屁!!”秦昭嘶吼出聲,垂在身側的雙手死死地攥成了拳,甚至是那指甲都深深地摳進了血肉裡,一滴一滴殷紅的鮮血從他的指縫間跌落在地上,炸開了一朵一朵豔麗的小花。
他是天底下唯一的皇,他合該受到所有人的敬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