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知行有些恍惚了。
他一時不知是太過詫異還是太過憤怒, 臉上的神情竟然徹底變得僵住。
謝安朔瞧著謝知行不置可否的模樣,忍不住嗤笑一聲。
父親果真是一點也不念著謝家了。
“好,爹既然不願意讓她走, 那我走。”
“爹不願做我的爹,那這裡也不是我的家。”
謝安朔言罷,轉身便不假思索往縣學走去。
謝知行望著兒子隱進夜色的背影,這才忽然發覺, 他們家的望凝年歲還不算太大, 卻已經長得很高了。
他皺一皺眉頭, 躬身撿起地上的信紙, 又望了望站在門外的雲笈, 忍不住兀自長長歎下一口氣。
雲笈這才躲到謝知行身邊, 仰起頭伸手拽了拽謝知行的袖子:“父親, 你怎麼哭了?”
謝知行連忙用衣袖拭過眼角的濕意:“不妨事。”
他扶著雲笈的肩:“不怕啊。”
“爹爹去給你收拾屋子,你跟著安爺爺去看看你母親。她身體不好, 這幾日都在屋子歇息。”
“你去看看她,她就會好得快一些了。”
老仆這才又牽著雲笈跪下:“來,小姐, 快給你父親磕頭。”
謝知行忙不迭抱起雲笈:“都是一家人了,往後不行這些虛禮。”
“好,好。”老仆連連點頭, “都聽老爺的。”
“你們一路奔波,定然是累壞了。”謝知行點下頭,“用些東西, 早早安歇才是。”
老仆牽著雲笈的手進屋,雲笈的目光卻凝著門外久久沒有收回來。
“那兄長怎麼辦呢?外麵那麼黑,他會有地方安歇嗎?”
謝知行舒開眉眼:“好孩子, 不必擔心。”
“他定是回了縣學,那裡會有地方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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鶴鬆的天已經有些冷了。
這裡與京城不同,雖不見冰雪,可是待在屋中卻難免陰冷。
隻拿一陣筆的功夫,手指便再難以屈伸。
謝安朔有些懊惱地擱下筆,抬眼往窗外一撩,忽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謝知行他早早便候在縣學的院子裡,手中還抱著一隻包袱。
夫子進門叫了謝安朔一聲,謝安朔方有些遲疑地走出門去。
謝知行見到謝安朔出來,連忙上前兩步:“望凝。”
謝安朔沒來由地頓了頓。
隻是短短幾日功夫,父親的頭發竟然花白了大半,一時看得讓人恍惚。
謝知行卻並未因著先前的事與謝安朔置氣,他徑直將包袱塞在謝安朔手裡:“天冷了,沒幾件厚衣裳不行。裡頭還有些油麵果子同一吊錢,你用的上。”
“在縣學裡頭溫書,要照料好自己。旁的學子落水之事,爹已經料理好了。”
“好。”謝安朔接過包袱,語氣乾巴巴的,叫人聽不出是個什麼態度。
謝知行笑了笑,又拍了拍包袱:“還有這下頭,是咱們家祖傳的百鳥朝鳳硯。”
“我記得你的硯台跌壞了,今年你也要縣試,沒有塊好硯台怎麼能行?”
他說著說著,忽然又歎下一口氣:“是爹不好,這些時日疏於對你的關照。”
“你還年輕,還沒悟出過剛則易折的道理,人若是連性命都沒了,如何還能去想申冤,去想回到京城的事呢?”
“你心裡怪爹也無可厚非。但是隻有一點,爹不是不想回京城,更不是在獄中被人打斷了脊梁,爹隻是想讓你們先活著。”
謝安朔皺起眉頭:“爹說的都是借口。”
“爹若是當真想回京城,就應該懲治那滿縣的汙吏,該去找回京城的門路,而不是像如今一樣,做旁人刀俎上的魚肉,整日被些小事纏得焦頭爛額,沒完沒了地在鄉間門灰頭土臉地奔走。”
謝知行搖搖頭:“望凝,你眼中的小事,或許就是旁人家一年的生機,就是鄉民不必生離死彆的希冀。”
“這鶴鬆縣是凋敝,窮苦,可終究是我朝治下的土地,是要張我朝野王化的地界,萬事若是不以百姓為重,那便愧了身上的這套官衣。”
他平聲靜氣道:“或許這世上真的有雙全法,是爹沒有能耐。你肯用功讀書是好事,但永遠不要忘了念書的本心,你就走你想走的路,爹相信你來日定能青出於藍。”
“京中已經來信安頓好了蘭序的後事,這幾日家中正要托些給蘭序的東西上京。你若是思念蘭序,這次便正好,日後若是再想往京城裡送東西,怕是不大容易了。”
言罷,謝知行意味深長地拍了拍謝安朔的肩:“謝家永遠都是你的家,爹不知道這條路是不是對的,可爹既然走了,就絕不後悔。你不肯原諒爹也不妨事,隻要得空回家來看看你娘便好,你娘才是最受煎熬的人。”
“好了,外頭露重,早些進屋去吧,我也該回縣衙了。”
謝安朔沒有說話,隻是望著父親離去的背影暗自出神。父親好像老了,曾經蒼勁如鬆的文人骨也變得有些佝僂。
他已經不該再是從前那個活在父親蔭蔽之下的小孩子了。
至少爹說的一點是對的,娘和蘭序沒有做錯什麼,至少他還有對娘親和蘭序的舊情。
隻不過鶴鬆這地方小,四野裡沼澤叢生,物質更是匱乏無比。
若說要帶給蘭序寄托哀思,謝安朔實在是沒有個頭緒。
故而他也隻好在在溫書之餘寫下兩篇悼詞,趁著休沐的清晨,又再一次踏上了回謝家小院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