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這樣歎息著,作鳥雀散了。
“古怪的大小姐。”
甚爾也學她們的口吻聳了聳肩,說罷,卻覺得這樣的自己比她們更無聊。
穿過重重疊疊的回廊,越過仿佛牢籠般的高牆,他將藥放在屏風前,就準備離開。
猶如福至心靈般,黑發青年向裡麵瞥了一眼。
就那麼一眼,隔著花鳥與竹子的間隙,禪院甚爾看到了被侍女和醫師們包圍在中間的法子小姐——
小女孩坐在被褥中,頭上敷著降溫的濕毛巾,模模糊糊的、看不清她的臉龐,隻能見到如墜雲般的烏發下,一點燒得緋紅的耳尖,與尖尖的下頜。
剛才還在說她壞話的仆婦、侍女們,此刻卻仿佛緘默的仿佛烏鴉般,眼巴巴簇擁在她的身邊。
主母大人親自喂她喝藥,三天以來的疲憊幾乎寫在臉上,但她的眼睛卻閃爍著愛的光輝,那愛似乎又令她克服了疲憊。
盛滿了褐色藥汁的湯勺遞到女孩唇邊,她卻不張口,隻看著頭頂天花板上的鳥獸戲畫發呆。
主母大人就痛苦地流下了眼淚。
她一哭,屋裡所有的女人都跟著哭,氣氛壓抑得近乎毛骨悚然。
法子小姐不喝藥這件事,仿佛比挖了她們的肉還難受。
甚爾就在心裡罵了句臟話,心道,這要是我的孩子,我就一拳揍下去,看你敢不敢喝。
那個時候,他還不明白對方為什麼無緣無故要尋死跳水。
明明是宗家的嫡小姐,擁有與生俱來的美貌……她的起點比這座宅子裡的大多數人好太多了,就算沒有咒力,也能平安地活著,不會被罵廢物,不會被扔到咒靈堆裡,不用受欺負。
更不用擔心自己何時會不明不白地死去。
就是這樣生長在花園中的法子小姐,時至今日也在尋求著死亡。
那個時候,不明所以的禪院甚爾隻是轉身,離開了。
————————
“放開她!!”
回過神來,黑發青年隻覺身旁傳來一陣大力。
那是人耳所能捕捉到最尖銳的聲音。
往日隻能在禪院家主身後看到的主母大人、跌跌撞撞衝了過來,發瘋般尖叫著捶打著他。
她頭發散亂,目光銳利如血,一把奪走了身前的黑發女孩,她抱著法子的時候那麼溫柔,但一回過頭,臉上的表情凶厲得好似夜叉般若,全然不見了平日的溫馴,看著甚爾的眼神像是在看不共戴天的仇人。
仆人們聞訊趕來,很快,「炳」的人也趕到了,就連直毘人也帶著剛從族學回來的直哉來到了後院。
禪院直毘人:“又是法子的事?”
他幾乎是習以為常般抹了把臉,但看到出現在這裡的甚爾,還是皺了皺眉,回頭去問身邊的隨從,“甚一在哪裡?”
——這是要他的哥哥去處理他了。
在這間寬闊、卻狹窄的庭院,陽光透過樹葉斑駁地灑進來,落在每一個人鄙夷的臉上,那種無聊的感覺又來了,禪院甚爾幾乎想要拔腿就走,不然他可控製不住自己想要毀滅一切的心情……
禪院的咒術師們湧來,仿佛捉賊般將甚爾架住。
他握緊了拳頭,嘴上流露出嘲諷的冷笑,但到底沒有反抗。
從小就吃透了族人的毒打,黑發青年知道在力量強於一切時,最好的方法是養精蓄銳、按而不發。
捏緊拳頭被壓下去的最後一刻,他回頭看了一眼法子小姐。
穿著名貴刺繡和服的法子小姐。
永遠隻是微笑著的古怪的法子小姐。
害他被當作殺人犯的法子小姐。
無時無刻不被人簇擁著的法子小姐。
在所有人震驚的注視下,她望著離自己幾步遠外的甚爾,沒有任何征兆的,忽而哭啼起來。
“唔……啊……”
哭得撕心裂肺、上氣不接下氣,隔著人群,她看向黑發青年的方向,手中還緊緊捏著自己的袖擺,大滴大滴的淚珠從那雙濕漉漉的翠綠眼瞳中掉落而出,那張美麗的小臉頃刻被打濕。
無助地站在原地,她哭得肩膀起伏,胸腔震顫,絕望得像是初生的嬰兒,隻能通過哭泣來宣泄著自己的恐懼。
沒有言語,隻是宣泄般的哭泣著,即使喉嚨都因此而沙啞。
就連哭,也很有法子小姐的特點啊。
在此之前,甚爾差點以為她是個啞巴。
這一次,黑發青年忽而無法再往前走了,無法再像從前那樣,一無所知地離開了。
在女孩的哭聲裡,他站在原地,雙腿如千斤重。
一瞬間,他似乎又回到了那個冬夜,那間深深的院落,回到了那扇花鳥屏風前。
一屏之隔,在他身後,是古怪的、用自己的方式拒絕著所有人接近的法子小姐。
……
“啊!你這賠錢貨哭什麼哭!一天到晚像笨蛋一樣,真是麻煩死了!”
就在這時,響起了少年變聲期時獨有的沙啞嗓音。
禪院甚爾回過頭,看到了站在廊下的直哉。
黑發少年的表情寫滿了惡劣,正玩弄般拉扯著女孩長長的黑發。
“有你這種笨蛋妹妹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能不能少給哥哥添麻煩,給我安分一點啊!”
相比人高馬壯、高她半個身的兄長,渾身纏滿繃帶的法子小姐弱不禁風,隻能被他扯著左右搖晃。
“唔……”
像是被踩住尾巴的兔子,女孩的臉上明顯露出了一絲吃疼的表情,卻依舊不曾反抗地垂手在袖中。
她僅僅隻是……仍然隻是像失去重要之物般、像被全世界拋棄一般,望著甚爾的方向笨拙地哭泣著。
……
在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的時候,禪院甚爾動了。
他陰沉著臉,折身往回走去,一路上的所有咒術師都被那股凶悍的氣息所震懾住,一動也都不能動。
直到甚爾一路暢通無阻地走到廊下,揪住黑發少年的衣領,高舉起拳頭——
往那張儘顯人渣氣息的臉上狠狠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