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巴掌拍在青年臉上,示意這個騙子離自己遠一點。
打完,她也沒什麼說話的心情和氣力了,懶懶躺回到位置上,隻留下一個冷漠的背影對著五條徹。
“抱歉,之前我不確定你是不是被禪院琉真洗腦了,並不是有意要隱瞞你。”
被她打,五條徹也不生氣,隻坐在她旁邊,用手輕輕梳理她散落在榻榻米上的長發——隻能說,在聽到她說能為他死後,他的戀愛腦病情就更嚴重了。
霧枝子心裡清楚,她這氣生得其實挺沒道理的。
就算他一直隱瞞,她也沒辦法強求他說出真相,即使沒有六眼,五條徹也是名正言順的五條家順位繼承人,而霧姬不過一個無依無靠的柔弱孤女——她甚至名義上還是禪院琉真的妻子,怎麼說,和他也是對立方的人。
又何談隱瞞、欺騙?
要不是真喜歡她,五條徹本可以一字不說,任由她一個人蒙在鼓裡,被禪院琉真玩得團團轉。
但如果生活,要把她無緣無故生氣的權利也都剝奪走,霧枝子寧願現在、馬上、立刻重開。
所以她依舊不理五條徹。
瞪著車壁上的木紋,她一言不發。
時間流逝,月上樹梢。
這女孩外形明明如此纖弱,性格卻爆裂、桀驁不馴,一點就著,就好像一隻張牙舞爪的壞蛋貓貓,真讓人拿她沒辦法。
身後青年仿佛長長歎了一口氣,突然提起道。
“你今天也看到小五了。”
在這個時候他還扯七扯八?黑發少女原本慢慢平複的心緒,被他一句話弄得更煩躁了,不知道怎麼話題又岔開到他那個小外甥身上了。
這有關係嗎你就說?現在又不是話家常、問你家裡有幾個人的場合。
但五條徹依舊一副氣定神閒的樣子,他坐在她身後,投下的、籠罩住她的陰影,也是紋絲不動的。
霧枝子盯著那片人形的輪廓,正跟他的影子暗暗較勁,玩一二三木頭人,聞
言,她就隻能憋著氣,繼續往後聽了。
“六年以前,最有可能覺醒祖傳術式「無下限」,並開啟「六眼」的人,並非我,其實另有其人。”
他沒有吊人胃口,直接說了答案。
“那個人就是小五的母親,我的姐姐。
「六眼」難得,每逢出世都將引起巨變,這是常識,那時我五條家風光無量,全盛時期,攝政關白,包括世代與天皇聯姻的藤原家,京都所有世家都要避其鋒芒。
直到有一天,一切都變了。”
說到這裡,五條徹的語氣忽而低沉陰鬱下去。
他口裡述說的這些往事,太吸引人了,明明臉頰還氣得鼓鼓的,霧枝子卻忍不住豎起耳朵繼續往下聽。
“待字閨中的姐姐,在沒有任何男人接觸的情況下懷孕,並誕下了七胞胎,七個孩子當中,或長有翅膀,或生有獸首,不似人形,隻有小五,保留有完整的人類模樣。
這些孩子都被父親下令秘密處死,小五被姐姐拚死護著,才留得一命,但卻也眼盲失語,行為木訥,為人所不喜。
處子有孕,還誕下怪種,曾被視為聖禦子的姐姐自此跌落神壇,她在族中備受爭議,精神狀態大不如前,不說進行詛咒祓除,就連維持日常生活都很困難。
這一風聲走漏後,五條家在咒術界的名譽也遭受重創。
為了鞏固五條在禦十六家中首序列的地位,那些老頭連夜想出一計昏招,便是在當時剛剛元服的我身上,設下特殊術式,營造出我已覺醒「六眼」的假象,來威懾各大家族。
那時候的我,根本沒資格拒絕,為了保護在他們眼裡,已經失去利用價值的姐姐,以及無辜的小五,我隻能接受。
而為了讓這個謊言,能支撐到我查明真相的那一天,我必須表現出狂放不羈、好·色成性、喜好附庸風雅的荒唐模樣,以此作為避戰的理由,直至今日……”
春夜並不寒冷,車廂內平靜無風,隻有青年輕緩的聲音在耳旁靜靜縈繞。
談起過往,他就像是換了一個人,又或者,現在的他,才是那個真正放下偽裝後的本我。
霧枝子算了一下時間線,失神間囈語出聲:“六年前……也是我和禪院琉真相遇的日子。”
若沒算錯,五條徹被送上六眼神子神壇之位的那一天,禪院琉真便開始布局了。
至於那位可憐的五條家大小姐,不知為何,她的經曆……總讓霧枝子覺得有些莫名熟悉。
思及此,黑發少女沒有再較勁的心情,不覺細眉緊蹙,陷入沉思中。
另一邊,五條徹點了點頭,接著往後說道:“大族之間齷齪不斷,當年之事絕非意外,一直以來我都在暗中調查。
我的姐姐,五條家近百年來最有可能覺醒六眼的人,到底是被誰陷害至此的。”
他那俊美如鑄的臉上,在提起當年的悲劇時,瞬間覆蓋了一層冰冷的霜色,“而經我調查,這一切,全都和禪院家脫不開關係。”
“六年以前,在我姐姐之前,京都還有一位貴女,同樣以處子之身懷孕,坊間傳聞她懷上的是詛咒的孩子,已被父兄遣送至深山之中,消息也被壓下。
我隱姓埋名,找到她的母族,再循著蹤跡,一路拜訪至她的所在,但終究還是晚了一步,包括她,以及她的孩子在內,全都死在了山中愚民的手中……”
他的聲音還在繼續,聽到這裡,霧枝子心中那股莫名的熟悉感,卻在這一刻攀升到了極點,使得她再也沒辦法保持冷靜了。
不顧對方詫異的目光,黑發少女自顧自從榻上爬起,凝視著虛空中某一點,她呼吸紊亂,渙散的瞳孔不自覺地顫抖、顫抖。
處子懷孕的母親,被扔進深坑當中的怪物小孩,從深坑底下向上窺見的那半片星空,以及高舉著火把的村民們。
一幕幕,飛速在她腦中閃回著。
衝天火焰,覆蓋而下的泥土,各色猙獰恐怖的麵容,女人絕望的嘶吼聲,逐漸被血液所填滿的黑夜……
這一切光怪陸離,仿佛膠片切麵,在眼前一晃而過,各色圖案旋轉著,交錯著,最終如水般交融,化作黑暗視野中一個血紅的點,一朵鮮豔的山茶花。
那山茶花緩緩落下。
落在女人手中的畫卷上。
“你可知曉京都裡有哪一家是蝴蝶形狀的家徽?”
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但又顯得十分陌生。
對於少女突兀的提問,五條徹愣了一下,但他很快就反應過來。
“在京都,蝴蝶家徽的家族有很多,但如果我沒記錯……”
“那位貴女的母族,便是其中之一。”
那一刻,霧枝子仿佛又回到了那間簡陋逼仄的山中草屋,吊鍋裡熱著水,名為“椿”的女人仍坐在榻旁,正輕輕撫摸著熟睡的她。
火堆不時發出劈啪爆裂聲,暖黃色的火光映照她腮邊的淚光也柔和無比。
畫卷掛在牆上,女人的臉,朝向牆上的畫卷,頰邊那滴懸而未落的淚水,這麼多年,終於顫巍巍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