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大夫說周氏好不了,但禍害遺千年,養了幾個月,如今能口齒不清地說話了,但還是渾身動彈不得,隻能躺在床上,她哎哎地歎氣:“天氣炎熱,也不知冰些荔枝西瓜來吃。”
久病床前無孝子,何況周氏本來就不是薑月堂叔的親生母親,如今生活拮據,逐城裡一個西瓜可貴了呢,買半個四口人吃都不過癮,小周氏就當沒聽見,扇著扇子轉而和兒子道:“前一陣鬨得厲害,聽說薑月那個義兄在軍中有些名頭?西瓜你
切幾片去瞧瞧薑月。”
薑祈彎著腰在地上修理明天要擺攤的桌子,劉氏馬上要生了,挺著大肚子戳了戳他,他向來聽他媳婦的,薑祈就看著那幾片西瓜搖頭:“好歹送一個,幾片也不嫌丟人,要去你自己去,我還要在家照顧應柔。”
小周氏罵也不敢罵,打也舍不得,更不敢遷怒劉應柔,瞪一下都不敢,她但凡一扶腦袋說頭痛,薑祈就得跟她撒潑,養個兒子二十年真是白養了,她把腳一跺:“行,你不去我自己去,你爹指望不上,你更指望不上。”
劉氏,也就是劉應柔輕輕給蹲坐在地上的丈夫扇扇子,也不理婆婆的發瘋。
薑祈衝她笑笑:“夫人累不累,累了快回去歇歇,我自己做就好了。”
劉應柔幫他擦擦額頭上的細汗:“我不累,夫君可要好好努力,咱們的孩子還等著過好日子呢。”
薑祈聽完,乾勁兒更足了。
她愈發笑得恬淡。以前住在突州,家裡窮,爹娘死得早,她到處彈唱,一心想著就是嫁個有錢人過好日子,薑祈隨他父親經商路過突州,一個傻乎乎的紈絝子弟,豈不是最佳人選?
嫁去燦州發現,日子沒想象的那麼完美,卻也不差,薑祈雖然還有些招貓逗狗的紈絝習氣,卻聽話,她指南不往北,打東不去西,他又是家中獨子,隻要他一直聽話,不沾他父母的壞心腸,那就未來可期。
就算現在窮一點,但隻要腦子清醒,早晚會越來越好。
劉應柔抬頭看看婆婆離去的背影,旋即收回目光,軍中豈是閒雜人等能輕易進的?周氏恐怕大門都進不去,薑月好歹日子過得好些了,她那義兄有出息,再跟這起子人攪合在一起簡直要命。以往沒見對人家多好,現在巴巴貼上去了,不安好心!
她因為憐憫算是幫了薑月一次,薑月也幫他們一家在逐城落定下來,要不是有人家兄妹庇護,也不能如此安生。
小周氏去了不到一個時辰,就罵罵咧咧捧著自己那兩片瓜回來,說狗眼看人低,竟然不讓她進門,她把這兩片西瓜塞進周氏手裡:“吃吧,薑月飛黃騰達了,也不見照應照應,狼心狗肺。”
周氏吃完一咧嘴,罵道:“不是親生的血脈,就算養十幾年也沒用,跟咱們都不是一條心的。”
劉應柔持扇的手一頓,皺眉,大驚,薑月竟然不是薑家的親生孩子?撿來的?真的假的?她疑問:“薑月不是薑家親生的孩子?”
周氏冷哼一聲:“沒教養的衰癆鬼模樣,哪有我們家人的半點長相?可惜當時我那個親孫女一出生就死了,上香除晦的時候正好瞧見她,白白嫩嫩的,生得不錯,要不然也不會撿這麼個野種用來充婚約,要早知道聶家會敗,何苦浪費這些糧食,任她死了算了。”
劉應柔長吸一口氣,怨不得薑家對薑月這麼差,原來不是親生的啊?
她想了想,扇子貼在胸口又輕扇,要是薑月不是薑家的孩子,此事得找個時間告知她,這麼多年過去,如今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她的生身父母。
……
天是悶熱的,並沒有下雨?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烏雲滾滾地壓著,讓人從心底裡升起一種不痛快,才申時帳中就點了油燈,老遠就能聞見一股湯藥味兒。
幾位親信的將軍來回看過了,大夫說不大好,但若是求生欲望強些,說不定能救回來,但王野一日裡有半日是睡著的,睡又睡不安穩,始終夢魘,現在醒著,大家便都來瞧瞧,說不定是最後一麵了。
聶照在外頭遇見了來看的劉方誌,二人一前一後入帳,進去的時候背著光,教人看不清他的臉。
王野瞪大了眼睛,喊:“侯爺。”
他掙紮著要起身,聶照快走了幾步,站到他床前,扶住他的手臂,彎下腰道:“我不是他。”
劉方誌心尖一跳,緣何王將軍會喊他侯爺?
王野拖住聶照的胳膊,用昏黃的老眼打量他,忽然老淚橫縱地捧住他的臉:“你不是侯爺,你是太平兒,是小侯爺,你是他。”
聶照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王野竟然還能一眼認得出他,這麼久了他遲遲未來拜見過,一是怕真的相認訴說當年之事觸及情腸,於他養病不利;二是若不相認,他一個小將沒有緣由來探望。如今王野病危,他是時候來瞧瞧。
“我長大了,將軍不要再叫我乳名了。”聶照猛地一羞,卻頷首,當是默認。
王野抓著他不肯撒手:“哦,是,如今你該有二十歲了,有個字,叫子元,子元啊,我尋你多年啊,你怎麼不回來?”
“我前些年見過將軍的使者了,隻對他說是同名同姓的巧合。將軍在朝中舉步維艱,我是罪臣之弟,回去恐給你添麻煩。”
王野老淚橫縱,俯倒在他膝上,泣不成聲:“當年一戰,是我與侯爺和夫人一起,北羌趁我們人手不足所以繞後突擊,侯爺令我先殺出去請援兵,我走後,才知道,他們早就知道自己活不了了,援兵也不會來,所以寧願戰死以留清白,卻怕我無辜枉死,讓我先走。”
聶照冷不丁被提起當年戰事的細節,也沉默,靜靜聽他描述當時的慘狀。
血沒馬蹄,橫屍遍野,青草被人血澆灌得肥嫩翠綠,瘋長到腰間。
劉方誌亦是沉默,上下一聯係,便得出結論了,王野早年在宣平侯麾下效力,所說的侯爺自然是宣平侯聶沉水,當年奪嫡之爭慘烈,朝中風雲巨變,驚聞聶家通敵叛國,宣平侯聶沉水戰功赫赫,卻因無援軍而戰死靖北,聶積香被斬,那聶照就是聶沉水的幼弟?
怪不得,怪不得聶照有如此帥才,不像出自文官之家,原是家學淵源。
王野一邊說著,一邊從枕下拿出自己的印信:“如今見到子元,我也沒有什麼可遺憾的了,能放心去見侯爺了,這是我的貼身信物……
先恪元皇帝病重之後,朝野上下風雨如晦,如今清元陛下在政無所作為,除了皇後與黃賢對立外,還有先帝哀太子的遺部和當年聶家交好的臣子苟延殘喘相互取暖,以及一些中立清流,如今皇後黨敗落,牢梁之眾,印累累綬若若,你大可持我印信與交好舊部聯絡。
”
他湊近,說了幾個人名▇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道這些都是可信之人,若舉大事,可用之。
聶照和他說了一會兒話,見他昏昏沉沉又睡去了,才起身出去,夜已經更深,深吸一口便是露重的寒氣。
灶下養,中郎將。爛羊胃,騎都尉。爛羊頭,關內侯。
漢時的歌謠在元恪末年已有重現的預兆,今日更甚。
劉方誌默默也隨著出來,遲疑了許久,才道:“萬沒想到你是宣平侯的弟弟,當年恪元四將何等風光,是朝廷中流砥柱,宣平侯更在四將之首,師從公孫既明,戰功赫赫,無人能望其項背,凡為將帥者無不以他為榜樣,誰料到……”
“或許就是這些榮耀才惹出禍端。”聶照摩挲著手中王野的印信,長歎一口氣,“夜深了,將軍休息罷,我也該回了。”
劉方誌點頭,看著聶照的身影一時不言。
聶照隨手摘了根狗尾巴草,咬在齒間,往眷所慢慢挪動,心裡一時是過去的事,一時是如今的戰局,再是撲朔迷離的未來。
門前掛了盞燈,上麵用筆蘸了墨水花了幾朵簡陋的小花,簡陋到像是用兩塊木板搭成一方小床那樣簡陋質拙。燈籠原本是沒有的,聶照看了看那盞橘色的小燈,有些奇怪它的來曆。
但它在細風中飄搖,被吹得忽明忽暗,卻就是不滅,狹隘又偏愛地僅僅照亮著那一方寸小天地,聶照心裡一時升起了細密的疼痛酸澀,像潰散多年的家有了具象,重新拚湊,而拚湊者僅僅僅是一盞燈籠。
夜裡會下雨,他將燈籠摘下來帶進去。
李寶音走了有一陣了,薑月還在院子裡吃西瓜看星星,見聶照抱著燈籠走進來,連忙叫住他:“你摘下來做什麼?我特意叫寶音幫我掛上去的!”
聶照把燈籠吹滅:“今晚要下雨了,明早我走的時候再掛回去,”他走過去拍拍薑月的頭,“怎麼想起掛燈籠了?”
“我想你送我一個親自雕刻的平安鎖,那我就送你一盞燈籠,雖然不是我親手做的,但上麵的花是我親手畫的啊!”薑月仰起頭認真和他說,“這樣你晚上回來就不會太黑了,你看那個花,是不是很可愛?”
聶照摸了摸簡陋粗糙的花瓣,點頭:“可愛,但是比起你差一點。”
或許幫他拚湊起家的不是燈籠,而是送給他燈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