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景曜在放榜後的第三天, 給嚴知府遞了拜帖。
和縣令一樣,知府的宅子同樣在衙門後方。
蕭景曜到的時候,已經有位穿著文士衫, 留著山羊胡的中年男子在府衙門口等著, 見了蕭景曜後便笑著迎了上來,拱手笑道:“蕭公子,知府大人特定命我在這等你, 裡麵請。”
蕭景曜見對方一身書卷氣, 回了個叉手禮,恭敬道:“勞先生久候, 晚生失禮。”
“蕭公子客氣了,我乃嚴知府的師爺, 姓周。你叫我周師爺便是。”周師爺一邊說著, 一邊領著蕭景曜進了府衙大門。
知府衙門可比縣衙威嚴雄壯得多。蕭景曜跟在周師爺身後, 從府衙中軸線的甬道往二堂走去。期間先經過儀門,這是知府拜接聖旨和接待貴客之地,東門進, 西門出,正門輕易不得開。
周師爺不似嚴知府那般嚴肅, 一邊走還一邊向蕭景曜介紹,“儀門內設有六科, 東側是吏、戶、禮三科,西側則是兵、刑、工三科。府衙諸多胥吏文吏, 便在此處辦公。”
儀門至府衙正堂的中央,立著一座三門四柱的石質牌坊。蕭景曜見這座牌坊通體潔白無瑕,猜測這應當是由十分名貴的漢白玉建成。抬頭一看,牌坊上刻著“公生明”三個字。
蕭景曜除了研讀四書五經之外, 還讀了不少聖賢經籍,知道這是取自荀子“公生明,偏生暗”之言。意為隻有處以公心才能查明事情的真相。
和府衙的屬性正好相和。
周師爺微微一笑,停下腳步,給了蕭景曜一個眼神,“我和大人更喜歡背後那句話,你可以過去看看。”
蕭景曜略微有些好奇,在周師爺含笑溫和的目光中,蕭景曜抬腳走至戒石坊後方,上麵刻著十六個大字,“爾俸爾祿,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蒼難欺。”
蕭景曜心中震動,抬眼看向周師爺。周師爺捋須微笑,在蕭景曜回來後,笑著問蕭景曜,“如何?”
蕭景曜回以微笑,鄭重叉手,“謝先生指點。”
“誒誒誒,都說了叫我周師爺便是。我隻是見你對戒石坊好奇,便讓你看了看上麵的刻字,這可不算指點。”周師爺擺了擺手,堅決不承認自己是在指點蕭景曜。
蕭景曜輕笑一聲,不再多言,跟著周師爺穿過府衙正堂,來到二堂的西側,這是嚴知府接待貴客的地方。
嚴知府早就備好了茶水,見了蕭景曜,笑著向他招手,示意他在一旁坐下。
蕭景曜還是按照規矩給嚴知府見了禮後,這才坐在了嚴知府的右下手,正好同周師爺相對而坐。
嚴知府溫和地看著蕭景曜,眼神中既有欣賞又有感慨,“我當日見你,便知曉你絕非池中之物。隻是不曾料到,你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出眾。”
看起來蕭景曜拿下這個府案首好像是吃飯喝水那樣簡單,但這純屬是蕭景曜自身實力過人。換做彆人試試?就算蕭景曜是縣案首,那不是還有另外七個縣案首嗎?那七個人可是連前十都沒進。可見府試的競爭之激烈。
蕭景曜純粹是以自身強悍的實力,穩穩地將同期考生全部踩在腳下。
而獲得這樣強悍的實力,他隻用了兩年多的時間。
何等可怕的天賦!
外人不知科考的艱辛,隻知道看熱鬨,說是南川縣出了個神童,聊得熱火朝天。他們這些經曆過科舉考試毒打的考生,更知道蕭景曜這兩個案首的分量。
在蕭景曜之前,大齊也不是沒有出過神童。但看完蕭景曜的府試經義答卷後,嚴知府震驚之餘,回想起那些神童們,深深覺得哪怕同為神童,蕭景曜依然是站在最頂峰的那個。
有的人,隻要見過一次,就能知道他必然能如同皓月當空一般,讓所有星辰都黯淡無光。
蕭景曜就是這樣的人。
聽了嚴知府的誇讚,蕭景曜臉上毫無驕傲之色,隻是笑道:“家父在府城為我添置了一間宅子,我在府試開考前半個月多就來了。正好沉心鑽研學問,有所進益。否則,也未必能僥幸拿下府案首。”
嚴知府又是一歎,有天賦,悟性高,還刻苦。這樣的人不成功,誰能成功?
周師爺驚訝地看了蕭景曜一眼。自從上回蕭景曜帶著劉慎行和蕭元青來府城,想辦法狀告賈縣令後。見嚴知府和公孫瑾都對蕭景曜十分欣賞,作為嚴知府的師爺,周師爺當然會去打聽一下蕭景曜的事跡。
當然也就知道蕭景曜有一個多麼不靠譜的爹。
聽蕭景曜這意思,他提前來府城備考,隻有他那個非常不靠譜的爹陪著他。就這,蕭景曜還能在短短半個多月的時間內課業精進一層樓。
啊這……
就算非常欣賞蕭景曜,周師爺也忍不住酸了。
你才九歲啊,為什麼就能這麼自律,學習進度這麼可怕?你還是個孩子嗎?
偽兒童蕭景曜羞澀一笑,表示自己就是這麼靠譜。
嚴知府把裝著果脯蜜餞的盤子往蕭景曜的手邊推了推,示意蕭景曜不用拘謹,又笑道:“去年我就說,今年這個時候,你必然能來府城見我。如此看來,我也算是相人有方。不知你是否能如子瑜兄期盼的那樣,順利與他在京城相見。”
蕭景曜伸手捏了個蜜餞放進嘴裡,咽下去後才回道:“學生會多加努力。”
嚴知府又仔細問了蕭景曜近來的學業,得知他已經開始看史書後,嚴知府撫掌大笑,“如此看來,你又領先其他童生一步了。”
院試的考試範圍同樣不涉及史書,童生們光是備考院試就拚儘了全力,哪還能像蕭景曜一樣,學有餘力,除了四書五經之外,還能去讀史書呢?
蕭景曜正色道:“讀史使人明智,正所謂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學生收獲頗多。”
嚴知府和周師爺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對蕭景曜深深的欣賞。
嚴知府毫不吝嗇自己的讚美,“以你現在的才學,如無意外,院試應當能順利上榜,考中秀才。學有餘力,多看點經史子集,甚好。”
說完,嚴知府又告訴蕭景曜,“學政大人當日見了你的經義答卷,便直言你之才學堪為秀才。”
提起學政,蕭景曜就有些鬱悶,忍不住摸了摸鼻子,小聲道:“學政大人若是下次再被指派到地方擔任學政,可千萬彆再像這次這般,時不時跑去考生身邊站著了。”
嚴知府頓時哈哈大笑,“他那是對你太過好奇。你小小年紀就修得一身從容鎮定的氣度,他驚奇之餘,難免對你過分關注了些。你不為所動,倒叫他心下鬱悶了許久。”
蕭景曜也忍不住笑了,搖頭歎道:“我確實沒受影響,但若是學政大人繼續這麼乾,萬一下一個倒黴蛋心誌不夠堅定,豈不是平白遭受了無妄之災?”
碰上這種考官親自給考生增加難度的行為,考生的心態得崩成什麼樣啊。
嚴知府見蕭景曜吐槽起學政後,終於露出了一點孩童的活潑,心下更是高興,“朝中官員諸多,很少有人能多次任學政,你不必再為此憂心。”
蕭景曜不僅沒被安慰到,反而更鬱悶了。合著自己就是那個百裡挑一的倒黴蛋唄。
嚴知府捋了捋胡須,“不過你的話也有道理,我會向朝中上表,建議日後科考,考官無故不得停在考生身旁,影響考生考試。”
“大人英明!”蕭景曜又站起來行了個叉手禮。
“不過是一樁小事,我還得感謝你提醒我。”嚴知府擺擺手,又戲謔地看著蕭景曜,“子瑜兄得知你連著考中縣案首和府案首,定然覺得你可以順順利利進京趕考。恐怕他不日就要來信督促你好好進學了。”
蕭景曜也隻能吐槽一句天底下的老師都一樣,不管什麼時候都會瞅準時機督促學生好好學習。
但嚴知府有不同的看法,“你的學問已經夠了,可以略微放鬆放鬆。勞逸結合,方是正道。切莫把自己讀成了個書呆子,隻會滿口聖人言,反倒失了你如今的靈氣。”
蕭景曜拱手受教。
嚴知府又考校了蕭景曜一番,神情十分滿意,不住點頭。一炷香過後,嚴知府覺得口乾舌燥,終於停下來,示意蕭景曜也趕緊喝點水潤潤嗓子,而後笑道:“你先前說,令尊在府城為你置辦了一間宅子。若是你順利通過院試,得了秀才功名,倒是可以來府學念書,你意下如何?”
蕭景曜微微睜大了眼,府學的教育資源可比縣學強多了。縣學名額都隻有20個,為了掙這20個名額,一堆讀書人打破了頭,用儘了辦法,各顯神通,還不一定能達成所願。
蕭景曜這種小富之家,祖父和父親又不靠譜的,想進縣學也難。
以前餘縣令在的時候,走餘縣令的門路倒是可以。現在的尹縣令公正嚴明,雖然和蕭家沒什麼交情,但蕭景曜天資過人,又有對蕭景曜讚不絕口的王教諭,倒是能試一試。
蕭景曜原本也是這麼打算的,等到考中秀才後就去縣學念書。縣學的夫子們經驗豐富,又有王教諭這個舉人在,定能讓蕭景曜獲益匪淺。
再說了,縣學的藏書也不少,蕭景曜盯著縣學的藏書許久了。
這年頭兒,書籍是真的貴。有的書,甚至有錢都買不到。南川縣畢竟是個小縣城,有些精妙的書籍,都是彆人家的私藏,書鋪根本沒有賣的。
蕭景曜去書鋪逛過,裡麵賣的書無非就是兩種。一種是正兒八經的科考用書,另一種則是各類誌怪小說和話本,銷量都非常不錯。
其他的,不在科考範圍內正經書,銷量就沒那麼好了。
商人逐利,發現那些書銷量不太好,掙不了太多的銀子後,自然會選擇少賣或者不賣那些書籍。
所以蕭景曜能在書鋪中看到的書,種類其實並不算特彆多。
正是因為這個原因,蕭景曜才把目光放在了縣學上。官辦學堂,裡麵的藏書肯定比書鋪豐富。
哪怕知道嚴知府非常欣賞自己,蕭景曜都沒想過自己能有幸被嚴知府推薦,去府學念書。
進個縣學都卷成那樣了,府學隻會更卷。
蕭景曜並不覺得和自己隻有一麵之緣,現在才見第二麵的嚴知府會給自己這麼大的便利。
所以蕭景曜的震驚完全出自真心,沒有一絲演的痕跡。
嚴知府的表情更溫和了,眼中盛滿了笑意,眼眸一彎,那笑意就碎裂開來,散在眼中,化作點點浮光,“我也是見了你在酒樓如何對待那些考生後,才決定推薦你去府學。”
“麵對譏諷詛咒你的人,你據理力爭,讓對方顏麵儘失,這是你行事手段的強硬。但隻會一昧強硬,並非好事,你能及時同其他考生交好,一打一拉,這才叫我下定了決心。”
蕭景曜略一思索就明白了嚴知府的意思了。能進府學的,大部分學子都有不錯的家世,即便自己家世不出眾,那也有個不錯的靠山。其他的家境尋常的,應該就是才學非常出眾。
蕭景曜屬於後一種。
但蕭景曜的年紀實在太小了,嚴知府擔心他在府學裡受委屈。若是隻會強硬地對抗,即便蕭景曜是嚴知府親自推薦的,也會吃不少暗虧。
蕭景曜才九歲,在所有人看來,他再是個神童,也還是個心智未長成的孩子。剛極易折,要是蕭景曜隻會一昧的強硬對抗,嚴知府也不能時時刻刻都護著他,反倒會讓他移了性情。
所以在看到蕭景曜能從容應對彆人的酸言酸語,軟硬兼施,進退得度,既展現了自己強硬的一麵,又能放下傲氣主動拉攏彆人。嚴知府才斷定蕭景曜心智手段樣樣不缺,絕不會讓自己吃虧。這才決定推薦蕭景曜進府學念書。
蕭景曜琢磨出其中的彎彎繞繞後,再次起身對著嚴知府深深一揖,“大人對學生的一片拳拳愛護之心,學生沒齒難忘。”
周師爺神情驚異,內心震動,久久不能平靜。
背書念書寫文章,還能說是有過目不忘的天賦,事半功倍。但這種人情往來,剖析人心的彎彎繞繞,蕭景曜還能迅速想明白,除了天賦異稟,周師爺也沒有彆的詞可以形容了。
聽說蕭元青雖然不靠譜,但人緣極好,尤為擅長交際。蕭景曜這點許是隨了蕭元青?
周師爺這麼一想,心裡又酸了。蕭景曜怎麼這麼會挑,好的東西全隨了,不好的東西一樣都沒要。
羨慕!
蕭景曜來了一趟府衙,白撿一個府學名額,心中樂開了花,嚴知府同樣很滿意。蕭景曜這樣良才美玉,誰見了能忍住不去雕琢一番呢?
雙方都很滿意。
蕭景曜回家時,蕭元青正不安地在院子裡來回踱步,就差轉圈圈了。見蕭景曜回來,蕭元青大喜過望,長腿一邁,迅速往蕭景曜的方向趕過來,一邊走還一邊問道:“怎麼樣?知府大人沒為難你吧?”
“爹你又不是不知道,嚴知府多欣賞我,怎麼會故意為難我?”
“我這不是怕出意外嗎?”蕭元青擦了擦額頭的汗,打開折扇為蕭景曜扇風,“這些大人物,就算看起來好說話,但若是惹怒了他們,也必然會遭受他們的打擊。”
蕭元青一路幫蕭景曜扇風,二人進了正廳後,蕭景曜又將準備好的茶水和糕點全都放在蕭景曜手邊,又繼續打開折扇為蕭景曜扇風,“這天氣,還是熱得慌。你一路走回來,趕緊多喝點水。”
蕭景曜想拿過蕭元青手裡的折扇,自己扇風。蕭元青卻靈活地躲開了蕭景曜的手,搖頭晃腦地笑道:“怎麼,心疼爹了?不就是為你扇扇風嘛,爹還不至於扇個扇子都會累著。”
說完,蕭元青又對著蕭景曜好一番擠眉弄眼,“你忘了,爹可是天生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