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礽睡不著,冷汗止不住地流,直到天際四角慢慢露出青灰色,他手上力氣恢複了一些,沒一會兒,那條跟了他已經十年的老黃狗便從草叢裡鑽了出來,它也不吠不叫,兩隻眼睛在黑夜裡好似燈籠般發著綠光,隻低頭咬了咬胤礽的褲子。
胤礽知道它尋到獵物了,跟著走了一刻鐘,原來這密林深處有一處水潭,茂密的樹林將清寒的晨光分割成一束一束的光柱,散落在鋪著厚厚枯枝腐葉的土地上,幾隻鹿披著晨曦低頭飲水,其中還有一隻剛出生不久的小麋鹿。
胤礽從箭囊裡抽箭,抬手搭弓射箭。
他八歲就會雙手開弓了,五六歲跟著康熙去景山騎射打獵,就射中一鹿、四兔,康熙十分高興,聽說康熙連著三天在上朝的時候和文武百官誇讚:“朕的太子好棒棒……”聽得大臣們牙根發酸,又隻能也跟著誇:“是是是,皇上您說的都對對對……”
康熙二十一年行圍時,胤礽還射死了一隻老虎。
就騎射功夫來說,胤礽並不遜色,他隻是單純沒那麼喜歡,所以才會讓人覺著在這方麵比不上事事爭先的大阿哥。
如今雖然病得厲害,渾身上下都不自在,胤礽還是抓準時機連發五箭,箭矢破空而去,掠風聲驚動了安逸的鹿群,負責警戒的鹿發出急切的呦鳴,一瞬間鹿群作鳥獸散。
但或許是力氣不足,他五箭中唯有一箭射中了那隻小麋鹿的腿,麋鹿群受驚狂奔,老黃狗卻低俯下細長的身子,像閃電般朝受傷奔逃的小麋鹿狂奔而去,一個飛躍就咬住了那小麋鹿的傷腿,將蹦得老高的麋鹿硬生生扯倒在地,滾出一地黃土。
那小麋鹿發出稚嫩的哀鳴,四肢還在不斷掙紮,黃狗用兩隻前爪狠狠壓住它的身子,直到此時才低聲咆哮起來。
這隻黃狗正是他五六歲打獵時,康熙送給他的,他給黃狗取名疾風,因它跑動起來迅疾如風,快如閃電,即便如今年紀大了,也不彆的獵犬差。
胤礽見黃狗拖著麋鹿的後腿回來了,便鬆了一口氣,扔了弓箭扶著一旁的樹乾不住地喘氣,何保忠連忙過來遞上水囊,他仰頭喝了一口,卻連下咽都覺困難。
“拿鹽巴裹在鹿的傷腿上,彆叫它斷氣了,等會抬著鹿直接去皇阿瑪那兒,就說皇瑪嬤近來有些食欲不振,我也擔憂不已,想獵鹿送回京城給皇瑪嬤佐餐,求皇阿瑪能立即派人快馬送回京城,好讓皇瑪嬤能吃上一口新鮮鹿肉。”隨後,胤礽銳利的目光緊緊盯著何保忠,“何保忠,你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皇阿瑪能處置你,我也可以。”
何保忠立刻就跪下了,重重磕頭:“奴才知道輕重,太子爺寬心!”
他不是不識好歹的人,他知道太子爺對他們的心。
胤礽當然知道何保忠時常會被叫去乾清宮回話,皇阿瑪從他口中得知他的所有事情,那些透出去的事情,自然也有他的默許。
連他都無法抗旨,何況毓慶宮這些奴才,相比較之下,何保忠已算忠心了。隻是他現下這番布置,卻是必須瞞著康熙的。
小時候,他一生病,毓慶宮裡伺候的人就會殺一批再換新的,尤其康熙十七年,他不幸出痘,毓慶宮裡更是殺得人頭滾滾,血流成河。
除了那時幸運未當值的淩嬤嬤,貼身照料他的其他兩個奶母全被砍了頭,貼身太監、宮女也被杖斃了一半,他又被放心不下的康熙從毓慶宮挪到乾清宮居住,也是在那個時候,已出過天花的何保忠被梁九功選中帶到了他身邊。
皇阿瑪連著照顧了他一個多月,朝也不上了,奏章全部送到內閣,他衣不解帶、全心全意地看護在他身邊,直到他平安度過這一劫,康熙才又高興得祭掃太廟,下詔書向天下臣民告知這一大喜訊。
他又怎麼能怪罪皇阿瑪因此遷怒他身邊之人呢?
那會還小,也不懂何為生死,隻知道很久很久沒有見過其他奶嬤嬤了,以前總是陪他玩的小太監也不見了蹤影,小時的他會在想起時追問他們的下落,但隨著年歲漸長,他明白了他們去了哪裡,明白了何為生死。
如今,他已經淡忘了他們的存在,甚至都記不清他們的模樣了,但他卻學會了保護身邊的人,他如今大了,下頭的人不敢違拗他的命令,隻要過錯全攬在他身上,他們頂多挨一頓板子,好歹不會有性命之憂。
他不敢多想,他腦筋就像那生了鏽的柴刀,連塊都豆腐都砍不動,他白日裡與阿婉形影不離,晚上卻生了急病,如今她有了身子,皇阿瑪或許不會立即處置她,卻會記在心裡。
正如康熙了解他一般,他也對康熙的性子也了若指掌。
他這病的緣由,也禁不起康熙懷疑刺探,得尋個正正當當的,那為了皇瑪嬤打獵才生病,這是孝心,康熙或許會怪他,卻不會動怒。
這是最好的法子。
胤礽鬆了心神,伏在馬背上再次昏睡過去。
#
程婉蘊起來的時候,才剛過了巳時(早上十點),她對自己沒有睡到中午感到十分滿意,今天又是早起自律的一天呢!
青杏她們已經備好了早膳,因在塞外,各種牛羊肉是最易得的,因此今兒跟著來的鄭太監便給她預備了羊湯與鍋盔,因她有身子,羊湯裡添了羊大骨和乾地黃、當歸從昨夜小火慢燉到今早,將羊骨裡的骨髓和膠質都煲得化在了湯汁裡,煲得湯色光亮濃白,然後才將羊肉切成薄片,注入非滾的沸湯中,一燙熟便盛出。
鍋盔乾硬,但隻要泡入羊湯中,叫它吸飽了湯汁,嚼起來那叫一個“美”!
程婉蘊吃得肚子渾圓,外頭比京城裡冷不少,但一碗羊湯下去她身上一下就暖和起來了,聽說這羊肉是從蒙古來的駝隊沿著黃沙古道千辛萬苦載過來的,鄭太監昨兒也去逛集市,眼光毒辣,一眼就相中了他們的羊。
這羊肉是草原上奔跑著長大的,與皇莊裡頭圈養的大不一樣,瘦肉多肥肉少,吃起來沒一點膻味,程婉蘊便惦記起太子,叫鄭太監將那羊湯湯底留著,等太子回來給他燙一碗當點心吃。
她早上一起來就不見太子身影,不過這樣的時候常有,而且十之八九是被康熙叫去了,所以她都習慣了,也不大在意。
用完膳,她就和青杏碧桃一塊兒收拾屋裡的東西,昨兒康熙已定好了今日午後啟程,旨意昨日便傳了過來,所以她們得早早收拾裝箱,再先搬上車去,等要出門了才不會手忙腳亂。
但收拾到一半,就有太監來說,先不走了,具體什麼時候走,等萬歲爺吩咐!
程婉蘊又隻好把已經收好的東西重新擺出來。
等到了夜裡,何保忠回來取太子的東西,她才知道,原來是因為太子病了,如今已被康熙接到身邊親自看顧,太醫們都在那侯著,一時半會也回不來了。
何保忠隻字不提是怎麼生病的,也不提為什麼好好的突然病了,程婉蘊雖然有點擔心也有點奇怪,但也不敢多問,既然太子有親阿瑪照顧,想來也不會有什麼問題。
她懵懵懂懂地點頭,幫著何保忠收拾了好些太子的日常用度之物,誰知何保忠還悄悄地說:“太子爺私下吩咐,說還要奴才帶一條格格常用的汗巾子回去,說是繡著貓兒的、大紅縐綢的,上頭還有個蝴蝶扣。”
程婉蘊臉一下就通紅了。
何保忠不懂,但……以前她和太子爺做那“鴛鴦紅被翻波浪,一浪更比一浪高”的事情時,拿那條汗巾子綁過眼睛,這東西可以說是她與太子爺共有的私密之物。
“太子爺要這個作什麼呀?換彆的成不成?”程婉蘊實在有點不好意思,本來汗巾子就是比較私密的物件,何況今兒那條好巧不巧正被她用來裹胸。懷了身子以後她前頭也發育了不少,沉甸甸的,用肚兜已經兜不住了,因此近來都用汗巾子裹胸,可現在怎麼拿出來啊!
太子爺生病了怎麼還有心思想這些啊!平日裡義正言辭念經讓她控製的人是誰是誰!程婉蘊內心的小人不停地嗷嗷大叫。
何保忠咧嘴一笑,沒說話。
程婉蘊就知道不成,她歎了口氣,叫何保忠在外麵稍侯,自個進了裡屋,把門窗都關得緊緊的,脫下外衣解開了汗巾,纏起來用幾塊布頭包了又包,才親手塞進太子爺要帶走的包袱裡,往包袱底下藏了又藏,還拿不少衣服往上蓋住。
她都沒臉出去見人了!
但她的確是誤會太子了,胤礽還真不是為了這個。
他現在剛吃了藥,正昏昏沉沉地睡在康熙的屋子裡,額頭上敷著冰涼的帕子,康熙把書桌搬進了屋子裡,一邊處理國事一邊守著兒子。
胤礽強撐著出去獵鹿已經耗儘了心血和精力,回到行宮沒一會兒便燒得人事不省,雖然後來也醒了一會兒,還能說話、吃藥,但還是把康熙嚇得三魂七魄飛了一半,連忙把隨行的所有太醫都叫了過來,後來忙完了一問才知道這生病的緣由,既生氣又感動,把自個弄得不上不下。
他雖然很生氣太子半夜去獵鹿,但想到他是為了皇太後,責罵的話又說不出來。這一腔怒火沒處發,康熙就連想到一定是大阿哥帶的壞頭,昨個他不是也大半夜去獵鹿了麼?結果呢?他這個皇阿瑪連根鹿毛都沒見到,這打到的獵物全進了自個的肚子,一點也沒想起要孝敬君父、祖母!
和太子一比,高下立判!
都怪他!沒點兄長的樣子,瞧瞧太子有樣學樣,都鬨病了!
康熙氣不過,便叫了個太監,去隔壁兩間房行宮把大阿哥從床上薅起來臭罵了一頓,直把大阿哥罵得兩隻眼都成了圈圈蚊香,滿腦袋問號,都不知今夕何夕了。
大阿哥:他是誰?他在哪兒?
總算把一肚子火氣發泄出來的康熙又進去看太子,就見他麵色青白、緊閉雙眼地睡得極不安穩,燒得都乾得起皮的唇動了動,看那嘴型,他正在夢中無聲地呼喚著:“阿瑪”,隨即一滴又一滴的淚水便從他眼角流了下來,
康熙一下就想起當年太子出痘的事,那時候小小的太子也是這樣躺在他懷裡,睡夢中哭著叫阿瑪,他從小沒有額娘,摔了痛了病了,隻會扁著嘴巴喊阿瑪。
還更小一些的時候,約莫一歲兩歲,他年紀小口齒不清,怎麼也學不會“皇阿瑪”這麼複雜的三個字稱呼,康熙便化繁為簡,先教他說阿瑪,因此太子來到這世上起,學會的頭一句話便是:“阿瑪”。
康熙這下簡直心痛如絞,連忙過去握住太子的手,就像小時候一樣,一遍一遍地說:“保成,彆哭,阿瑪在這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