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各宮不同程度的震驚詰問, 傳旨太監頗有些不知所措,大多又高聲複述了一遍冊文:“(二十八日)丁巳。以冊立皇太子妃。遣官告祭天地、太廟。冊石氏(瓜爾佳氏)為皇太子胤礽嫡福晉……谘爾石氏乃正白旗漢軍都統、三等伯石文柄之女也。爾毓秀閨闈,稟德柔惠, 孝順恭和,淑德昭著,命以冊寶、立爾為皇太子妃。爾益慎德儀, 協隆化本,體樛木、螽斯之美, 衍國家福慶之源。欽哉。”
惠妃這回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漢軍!
漢軍都統!
漢軍都統之女!
那一霎那, 惠妃隻覺延禧宮外仿佛有成群喜鵲在枝頭啼鳴,簷下飛來燕子築巢, 蝙蝠飛入庫房,納喇氏祖墳猶如煙火迸發般冒了青煙。
總之一概吉兆都降臨在她這邊了!
惠妃太過喜悅, 起身時都有些暈眩了,伺候的宮女連忙上前扶住她, 卻發覺惠妃娘娘臉上滾珠般落下淚來。
惠妃低頭拿帕子拭了拭眼角。
她的大阿哥……以後終於能出頭了!
作為庶長子,胤褆不爭不行,這天下哪有好下場的庶長子?且看當年的代善是何下場?代善當初還擁戴皇太極繼承汗位呢, 結果呢?皇太極一登基便卸磨殺驢,網織其罪名, 多次斥其越分妄行,輕視君上,貪財違法,虐待屬人。
代善聰明, 看出了皇帝的心思,為保性命,他主動賦閒在家, 可三個最有出息的兒子還是陸續戰死、病死,終皇太極一朝,他都因其為“大貝勒”比皇太極年長位尊而遭到壓抑,不問朝政。
惠妃知道胤褆沒法子走代善的路了,萬歲爺也不是皇太極,自打萬歲爺曾當眾讚譽胤褆為“大清巴圖魯”後,他們便沒法子回頭了。這個稱號,便是努爾哈赤稱讚代善的,意為鋼鐵般英雄的勇將,在此之前,僅為代善所獨有。
她的大阿哥並非真的腦袋空空莽夫一個,是他們都知道皇上的心思。
如今已得罪了太子爺,也隻有一條道走到黑了。
現在太子得了這樣的妻室,好比萬歲爺親自折斷太子另一隻臂膀,惠妃怎能不高興?太子一黨越弱,她的大阿哥便越安全。
漢軍旗都統的女兒,哈,惠妃想到都忍不住笑出聲。
哪怕那石氏是個正經滿人,也掩蓋不了石家如今是個破落戶的事實。
彆說什麼開國功臣之後,咱大清的開國功臣滿洲勳貴裡一抓一大把,索尼、蘇克薩哈、遏必隆哪個不是開國功臣?怎麼也比石家好,更何況那石家還是明朝降將,自打皇太極一朝到現在已經四代人,石家都沒有一個能像明珠、索額圖一般屹立朝堂的權臣。
要不是冊文裡寫了都統、三等伯石文柄,惠妃都不知道這石文柄是哪個牌麵的人。
而胤褆的大福晉,不僅出身滿洲大姓覺羅氏,還是尚書之女!
當惠妃高興地讓膳房溫了一壺酒來,借著晚膳小酌了幾杯,卻收到明珠讓心腹遞來的一張紙條,裡頭隻寫了四個字“稍安勿躁。”
惠妃不解,皇上的意思都那麼明顯了,為何明珠還讓她忍?不趁此機會將太子狠狠踩一腳,豈不是錯過大好機會?
她將紙條燒了,沒往心裡去。
借著高興的勁頭,她吩咐了心腹幾件事,得意洋洋地走出屋子,憑欄而眺。原處晚霞映紅半邊天,火燒雲被風吹成漫天煙霞,真是個好天氣。
這可是頭一回,她的大阿哥壓了太子一頭,真好啊……真好!
除了延禧宮喜氣洋洋,宜妃、榮妃那兒都很有些神情凝重。
翊坤宮裡,宜妃立刻將五阿哥胤祺從寧壽宮叫了過來,溫柔地給跑了一頭汗的傻兒子擦了擦汗,笑眯眯道:“老五,最近漢字練的怎麼樣?皇上下個月可又要考你了!”
胤祺頓感晴天霹靂:“啊?”
“這幾日你就哪也彆去,乖乖地閉門讀書吧。”宜妃拍拍兒子的光腦門。
胤祺在自家額娘這吃了頓味同嚼蠟的飯,想到課業,一臉鬱卒痛苦地回了阿哥所,硬著頭皮讀書。
堂堂皇太子妃出身這般不堪……這意味可有些不祥,宜妃等兒子走了才展開手心裡她阿瑪三官保托兄長遞來的信,上頭卻是四個字“獨善其身”。
阿瑪說的是,宜妃微微蹙起秀眉,太子爺最近和老五走得那麼近,若是真的……得給想個法子幫老五脫身才是。
榮妃也和宜妃想到一塊兒去了,她的宮裡有個小佛堂,她跪在香煙嫋嫋的菩薩麵前,手持佛珠靜心禱告,心裡卻在想萬歲爺究竟是什麼意思?
石氏的出身若嫁給尋常皇阿哥綽綽有餘,但冊封皇太子妃,是不是太過寒酸了?
萬歲爺為何要借婚事打壓太子……他已經對太子不滿了麼?
胤祉……索性他這段時日忙著修書也不得空,就讓他少進宮吧。今年六月,他跟老大一塊兒搬了出去,兩人的府邸離得不遠,或許也可以趁此機會朝老大那頭略走動走動。
牆頭草雖說起來不好聽,但兩頭下注,有時卻是保全自身不得已而為之。
榮妃抬起頭,望著菩薩那張慈悲的臉,低低誦佛:“阿彌陀佛。”
永和宮裡,德妃晚膳多用了一碗飯,她倚在暖坑上,笑著看十四阿哥用短胖短胖的手握著毛筆寫字,卻因力氣不足,將自己弄得滿臉墨點。
她心裡頗有些解氣。
聽完第一道旨意,德妃幾乎用儘了全身力氣才沒扭曲了臉龐。
老四的福晉果然是烏拉那拉氏。
雖然她早知道了,可真正聽到老四這冊文,還是耐不住有種恨意從心口漫出來。
誰知,她下一刻卻聽見了太子妃的冊文。說真的,她烏雅氏至少還是上三旗包衣,是皇上身邊最親近的奴才,那石家算什麼東西?
聽完冊皇太子妃的聖旨,德妃眼珠子都差點掉下來。
隨後,她便感到了一絲暢快從內心深處冒了出來。老四緊跟著太子,如此敬服兄長,早早擺出一副願為賢王的模樣,結果呢?老四以後肯定會後悔沒聽她的話。皇上春秋鼎盛,這麼著急跟在太子後頭,隻有壞處沒好處。
好歹是自己的兒子,德妃還是準備提點他幾句,她叫來了心腹太監:“去阿哥所給四阿哥遞句話,就說……”
德妃沉吟片刻,道:“下月皇上要檢查阿哥們的功課,請四阿哥多讀讀《左傳》裡那篇‘恒公十年’。”
太監領命去了,胤禛聽完德妃遞過來的話,微微一怔,隨即臉便沉了下去。
他一言不發,直接揮退了那太監。
不用翻閱《左傳》,他也知道德妃想要說什麼——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太子本沒有過錯,是因身處其位才有了錯……
胤禛緊緊抿著嘴,德妃此意是讓他遠離太子。她將他看作了什麼人?逐利而來,失利就棄之而去麼?額娘竟將他看得如此勢力!他願意跟隨太子,是因為太子……是疼他護他的兄長!
額娘……將他看扁了。
胤禛覺得可笑,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他素來堅守本心,做事做人問心無愧,何必畏首畏尾!
永壽宮。
鈕祜祿貴妃聽完封太子妃的冊文,眉毛都不動一下。她賞了傳旨太監,就讓人傳王答應過來賞畫。
複選結束後,王阿玉留在鐘粹宮裡學規矩,在鈕祜祿氏刻意打點下,管教嬤嬤和掌事太監沒人敢為難這位出身並不高的秀女,這可是貴妃娘娘讓照看的人。
與程婉蘊當年不同,她大概隻學了一個多月的規矩,就被著急地分到永壽宮偏殿居住。鈕祜祿貴妃還給她配好了經年的老嬤嬤、十分得力的宮女太監幫襯她,讓王阿玉心中也很感激貴妃。
鈕祜祿貴妃隔三差五就會傳她來說話、侍膳,每每都有賞賜。
與宜妃、榮妃不同,鈕祜祿貴妃對這次指婚有自己的見解,她並不覺得這是皇上對太子有所不滿的信號,恰恰相反,皇上後麵一定會更加優待太子。
石家不堪,是皇上為了朝局著想。“太子妃”這個砝碼太重了,若選如她鈕祜祿氏一般出身高貴的太子妃,那朝堂上立刻就會變了風雲,太子一黨將成長得難以撼動,明珠一人再也奈何不了索額圖。
所以,起用石家,劍鋒指向的卻是前朝諸臣,本意並非太子。當然,對於太子而言,被那劍風掃到,的確沒得到一丁點好處。不過石家爭不爭氣還不是皇上說的算?或許等索額圖死了,皇上就可以給石文柄加官進爵了,就像扶持佟佳氏那般扶持石家。
以前佟佳氏不也是個破落戶麼?
鈕祜祿貴妃看得很遠,也參透了康熙這番布置的真實目的。因為她借由父兄早已知道前朝正在整備軍事,隻怕康熙有再征葛爾丹的意圖,這時候更不可讓朝局有不可控的變化。
犧牲太子的婚事,換朝堂平穩,這買賣很劃算。
隻可憐了太子,以後不知要多受多少委屈。不過這樣對她來說卻正好。
鈕祜祿貴妃笑意盈盈地讓宮女給王阿玉賜座,對她的語氣態度越發溫和親近,讓王阿玉很是受寵若驚。
太子爺沒了妻族這最大的臂膀,隻剩下被皇上警惕外戚之禍的赫舍裡氏在身邊,以後總有需要鈕祜祿氏一族的地方。可惜,她之前利用程家攀上太子的念頭被皇上看穿了,那漢軍鑲藍旗的花名冊送過來,鈕祜祿貴妃也不由歎了口氣。
這下要惹得皇上生氣戒備了。
但她並不後悔,皇上不會拿她怎麼樣的,皇上還要用鈕祜祿氏,也不會對鈕鈷祿一族有什麼大動作,而且她還在孝昭皇後的蔭庇之下,雖沒什麼寵愛,但地位穩固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