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氏收了信,立刻把讀書的長子懷章叫來,用從未有過的肅然口吻交代道:“額娘即刻要出門去,你緊閉門戶,弟弟妹妹也彆讓他們出門去,聽見沒有?”
不等兒子多問,她讓老丁也留在家中幫襯兒子,當機立斷套了車,直奔額楚夫人在京裡開的酒樓而去。
當額楚緊急過來叩見時,太子爺正在程婉蘊這兒歇晌,阿婉睡覺喜歡將簾子全拉上,屋子裡黑沉沉如夜,胤礽迷糊醒來發覺懷中空空,阿婉睡覺不老實又滾得離他有一臂遠,他迷迷糊糊,便下意識地伸手將人撈了回來。程婉蘊也正睡眼惺忪,突然被人扒拉到懷裡,但聞到太子身上熟悉的味道,便也習慣性將臉埋到他胸前,往他懷裡再鑽了鑽,胤礽被她這個動作取悅,閉著眼用下巴蹭了蹭她烏黑的發頂,兩人相擁著繼續沉沉睡去。
然後就聽見何保忠在外頭急得像小狗似的團團轉,還小聲叫喚。
何保忠是個很有眼力見的人,這時候逼得他擾人清夢,想來是有急得不得了的事情發生了。胤礽立刻睜開眼,輕輕拍了拍也被吵醒正揉眼睛的阿婉,安撫道:“你再睡會,我這兒有點事,一會兒回來陪你吃飯。”
程婉蘊懷了二胎,正是嗜睡的時候,便敷衍地親了親太子又抱著被子繼續睡了。
她現在睡覺基本要睡夠十個小時以上。
胤礽憐愛地坐在床邊捋了捋她的頭發,這才從容不迫地走了出去。
何保忠見太子爺不緊不慢的模樣,不由拍著大腿道:“太子爺,額楚大人在淳本殿裡侯著,已經急得快上吊了,您快去瞧瞧吧,他連著打發了回小太監來問了。”
胤礽嗯了一聲,比起也跟著著急的何保忠,他隻是略微加快了腳步。
他等了這麼久,總算有人上鉤了。
胤礽從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居然會期盼著彆人想法子對付自己。
額楚沒在淳本殿裡侯著,已經急得到殿前張望了,見太子身著寶藍色暗繡綠竹的身影出現在二門,他才狠狠喘了一口氣,拿袖子抹了抹汗津津的額頭。
“太子爺……”他迎上前打千請安。
“進去說。”胤礽步子平穩,麵色也很平靜,讓花喇上茶的時候,還有心思和額楚介紹:“這是程格格窖的果茶,裡頭有曬乾的橙子片、蘋果乾、裡木(檸檬)乾,再加一些茉莉花,清香無比,你在外頭指定沒吃過,嘗嘗。”
花喇已經是泡水果茶高手了,隻見他拿來一套天青色汝窯冰裂茶具,用鑷子將各色果乾依次放入茶壺中,加上蜂蜜和冰糖,倒入涼水,加上剛敲碎的冰塊,再拿木棍搗上幾下,這樣冷萃冷泡的果茶,才不酸不苦,之前他不懂,拿滾水泡的,差點沒把自己酸掉牙。
額楚一點也沒心思品果茶,雖然聞起來的確不錯……他在太子爺的示意下還是先呷了一口,果然涼爽清香無比,而且香中帶甜,將他渾身燥熱都壓退了下去,額楚總算知道太子的苦心了,自個也冷靜了下來。
等花喇上完茶擺上點心出去,他便揮退左右,跪下來將程家著急忙慌傳過來的消息說了一遍:“奴才無能,叫程大人著了道。”
“不怪你,起來吧。”胤礽聽完隻是挑了挑眉頭,一點也沒動氣,甚至有點……好笑?那些人……他不知道是老大那邊還是朝堂上哪個有點小聰明的人想出來的法子,居然想到從內務府裡的臟汙來試探皇阿瑪對他的態度。
一則淩家已經倒了,皇上指定不會再清算第二回了;二則事情捅出來雖然板子打不到太子身上,卻也能讓他丟丟臉麵;則還能將程家一塊兒扯進來,讓他煩煩心,順道把程家被他塞進戶部裡的事亮在皇阿瑪麵前。
一石鳥。
胤礽略想了一會兒,就明白能使出這招的,恐怕是延禧宮那頭了,畢竟上駟院掌控在索爾和手裡,這裡頭什麼貓膩他不知道?這一招自打巴掌打得響亮,萬一皇上生氣,大多時候也不會疑到惠妃和老大身上。畢竟這事捅出來,他們也討不了好處。
索爾和是上駟院監管事務大臣,這會兒應該已經進宮請罪了,說不定也要抱著皇阿瑪的腿肝腸寸斷地哭上幾場,這戲才算唱圓了。
胤礽就在思考,他得是個什麼反應才好?
他要去皇阿瑪跟前哭一把麼?胤礽想了想就覺得一身雞皮疙瘩,實在做不出來。有時候他覺著滿朝文武的臉皮通通都比他厚多了,那真是想哭就哭,哭得情真意切,甚至還有年紀太大,哭得太投入得背過氣去的。
最後他還是決定先按兵不動,吩咐額楚出去讓程家不必擔心,該乾嘛乾嘛,不要亂了陣腳。額楚一頭霧水地出去了,他不知道為什麼太子對這事不著急。淩普做下的孽被人捅了出來,這事可大可小啊!
萬一萬歲爺下旨徹查,牽連出更多來,太子爺肯定會吃掛落的。
本就指了個幫不上忙的太子妃,再遭受這樣的打擊,連赫舍裡氏也臉上無光。額楚之所以會這樣著急,也是進宮前被索額圖揪住臭罵了一頓的緣故。
太子爺不會有錯,太子爺被人暗算吃了虧,自然是他們這些做奴才的錯。
胤礽當然不著急,他有八成把握,皇阿瑪不會懲治他禦下不嚴,畢竟淩普的事是他自己上的折,這其中內情,隻有他和皇阿瑪知曉,旁人以為淩家倒了是康熙下的手,再加上這回指婚的事,這不恰恰證明了太子讓皇上不滿意了麼?
既然如此,跟著皇上對太子踩上兩腳,豈不是“忠君”之事?
胤礽摸了摸下巴,卻在想皇阿瑪一定不會讓允許彆人這麼肆意妄為挑戰他的權威——剛因為婚事丟過一回臉,皇阿瑪不會讓他丟第二回,不然東宮的臉麵被人踩在腳下拾不起來了,誰來遏製老大和明珠?
他雖然很久沒有做夢了,卻對這朝中局勢看得越發透徹了。
他甚至想到夢中曾經說過了“指使淩普私吞蒙古貢馬”這件事,不知是不是指的這一回禦史彈劾內務府吃“空馬餉”的事情?若真的是,隻不過那時候淩普還當著他的內務府總管大臣,禦史就不是跟這回一樣,是借尚之傑打淩普,而是直接彈劾到淩普這個正主身上了……這可就不單單是試探那麼簡單了,上輩子他們一定借此將淩家打倒了。
胤礽站起身來,走到窗邊去看那兩顆須彌菩提,相傳佛祖釋迦牟尼曾在菩提樹下靜思六年才在樹下成道,因此菩提樹也被稱為智慧之樹、佛教聖樹。
那他呢……他的道在哪裡?
夢裡的他恐怕就這樣走錯了道——他失去了最親近的奴才,想來怒不可遏也做下了一些不該有的反擊吧?
若夢境是上輩子映入今生的倒影,那他先是在古魯富爾堅嘉渾噶山失了聖心,又在這次空馬餉案中應對失措,一步錯,步步錯,已經被動搖根本了。
胤礽望著菩提,菩提樹堅韌,不大受病蟲侵害,甚至奴才們還說過一個奇怪的是,他們在炎炎夏日經過菩提樹的樹蔭下便覺著十分涼爽,而冬天在菩提樹下卻會感到溫暖,過年過節,甚至會有小太監小宮女對著這兩棵樹祈禱。
這一次,他能成為在風雨病蟲侵害之下依然堅韌不拔、巋然不動的那個人麼?
釋迦牟尼在天將佛曉,啟明星升起時大徹大悟,修為佛陀。
如今屬於他的佛曉之日,或許快要來了。
胤礽心念一轉,讓人將小阿哥領過來。這孩子已經兩歲了,被奶嬤嬤牽著走得穩穩當當,胤礽特意命德柱的兒子進宮來當小阿哥的玩伴,平日裡也讓他教導小阿哥規矩,因此小阿哥雖然有些靦腆,但儀態被教得很好,上前很是利落地打千,聲音稚嫩清脆:“兒子給阿瑪請安,阿瑪金安。”
他生得很像王格格,個子不高,但眉清目秀,脖子上掛著純金的長命鎖,穿一身藍色納紗便袍,底下是墨色綢褲,他左手的手肘還是有些外翻,肩頭也略高,但已經比剛出生時好了許多,瞧著不大明顯了。
“今兒太醫給針灸過了沒有?”胤礽招手讓兒子過來,將他抱起來摸了摸手肘,問小阿哥的奶嬤嬤,“如今還吃些什麼藥?”
“回太子爺的話,大阿哥今兒早上針灸過了,太醫也說手臂已靈活了不少,不用再喝藥了。”奶嬤嬤跪在地上回話,這人是李氏娘家族人的媳婦,人看著黑黢黢,矮胖矮胖,說話倒還算有條理,“讓奴婢每日給大阿哥按摩調理即可,奴婢跟太醫學會了手勢,今兒給大阿哥試了一回,大阿哥也說舒服。”
“既然如此,你每日依著太醫的話,按摩調理不可懈怠。”胤礽抱著小阿哥顛了顛,又和氣地問了幾句,今兒吃了什麼?還咳嗽不咳?
當乾清宮的太監過來請他的時候,他正喂小阿哥喝了半杯不放冰塊的果茶,又吃了兩塊小糕點。小阿哥甚少有這樣和阿瑪親密接觸的機會,臉高興得紅撲撲的,揪著胤礽的衣襟不撒手,胤礽見了也有幾分心軟。
因此聽完太監的話,他也沒將小阿哥放下,對上小阿哥那期盼著亮晶晶的眼睛,便抱起他笑著說道:“走,咱去見見你皇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