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爺說起來也是個正正經經的封建體製下長成的男人,他沒有怪她矯情,也沒有用“相夫教子”之類的言論來衡量她,而是這樣體貼她的心情、體察她的心思。程婉蘊眼淚忽然就止不住了,她死死低下頭,這還是入宮那麼多年,她頭一回在太子爺麵前落淚,還是為了這樣……說不出口的緣由。
真丟臉。
廣袤草原大地上,太監們、侍衛已催馬從四麵八方追了過來,又被太子喝住,讓他們回去護衛大格格、二阿哥,不許近前來。
太子爺就單手抱著她,騎馬慢慢帶著她進了柿子林深處,任由她將心底的鬱悶與悲傷都發泄在遼闊的草原上。
“以後我每年都帶你出來,不止來熱河、暢春園,我們也學著皇阿瑪那樣去南巡、西巡,我都帶著你,不帶額林珠,也不帶弘晳,讓他們都呆在宮裡,讓他們全都羨慕你。”胤礽將她抱下馬來,微微蹲下身子來給她擦淚,又揉了揉她的紅鼻頭,“咱們去南京、蘇杭、或者再回你家鄉徽州長住,好不好?”
“哇——”程婉蘊哭得更大聲了。
太子爺如今怎麼可能離京,他說的是他登基以後的事啊!他這樣溫柔地和她訴說、憧憬著未來,可他沒有未來啊,他也去不了南京也去不了蘇杭,更沒辦法陪她回家鄉。
他一輩子都困在了紫禁城。
程婉蘊都替他難過,不由撲進了他懷裡大哭特哭。康熙不論是南巡還是出征,都讓他留守京師,其他阿哥們還能離京,可他貴為太子,卻是真的一輩子都沒去過那些地方……
胤礽都傻了,他哄人的功夫如此糟糕麼?阿婉這怎麼越發哭得厲害了?
程婉蘊將眼淚全抹在了他衣襟上,等她發泄完,太子爺那身昂貴的騎服已經濕了一大片,前頭都皺得不成樣子了。
“怎麼辦呀,都成抹布了。”程婉蘊揪著他的衣裳嘗試著拉直,卻還在不停抽噎著,“我也太……太丟人了。”
“不礙事。”胤礽抓住她的手,眼眸如山澗細流般清亮溫和,“你能將胸中鬱氣發出來就好,一件衣裳又值得什麼呢?”之後又替她將鬢角碎發掖到耳後。
清風徐徐,她將酸澀壓下心頭,對太子爺揚起笑臉:“多謝爺,我好多了。”
“咱們在這兒待會兒再回去。”額林珠和弘晳等人的笑鬨聲從不遠處傳過來,他們已經在何保忠、額楚等人的陪伴下,挎起小籃子摘柿子了。
胤礽乾脆將外衣脫了鋪在地上,和程婉蘊仰麵躺下來,和她一塊兒透過那細密的枝丫去眺望被分割成無數塊的碧藍天空。
目之所及,遊雲緩緩,飛鳥翅影。
“二爺……”程婉蘊憋了許久,禁不住湊到太子爺耳畔,壯著膽子,期期艾艾地問道:“我問了您彆生氣,您怎麼……知道我不是為了太子妃的煩惱呢?”
這問題問出來的確不符合她的身份,太子妃進門她當然應該高高興興迎接,怎麼還能心生怨懟呢?若叫旁人聽去,她受一頓斥責是少不了的了。
何況太子妃為人正值,正如她猜測的一般,行事頗有幾分像她那個為單位奉獻一生的老領導,護短又厲害,永遠大局為重,永遠公事為上,個人利益全放在身後。
她又怎麼好意思怨懟呢。所以,她對太子妃除了尊敬、慶幸,掩藏在下頭的情緒裡也有點害怕,這是絕不敢表露出來更不敢說出來的,甭管太子妃是何等賢惠人,這都是身份地位差距而帶來的反應。以前隻有她一個人,失寵也就失寵了,但現在還有兩個孩子,她如果倒下了,額林珠和弘晳怎麼辦呢?她第一次意識到自己也是彆人的依靠。
所以她認認真真請安,從不敢懈怠一天,所以懷靖入宮,她才那麼安定。因為除了太子爺之外,她又多了一個依靠。
但這時候隻有她和太子爺,隻有秋日的天空與靜謐的深林,隻有風聽見她的迷惘,與她分享這個秘密。
胤礽原本也有些吃驚她會問出這句話,基本就將後院裡避免不了的妻妾之爭挑明了。但他篤信阿婉不會,一則是因為阿婉的為人品行他清楚,二則……心裡頭那一點遺憾與清醒呼之欲出。胤礽望著她,久久的,很輕很輕地笑了:“因為我知道,你還不愛我,阿婉。”
程婉蘊整個人就緊繃住了。
胤礽眼裡沒有責怪,他清澈又深邃的眸子像被這碧空萬裡的天滌蕩得乾乾淨淨,讓程婉蘊都有些不敢看他,她不可控製地有些發抖。
“彆怕彆怕。”胤礽連忙將她摟住,歎道,“你把我當主子、當家人,我知道……你已經很好了,隻是我從沒與你說過,我是愛你的。”
她怔住。
像緊閉的河蚌被那猝不及防的剖心之言撬開了縫,像深埋的海底照入第一縷陽光,像跋涉已久的迷鳥終於找到了可以憑依的枝梢。
程婉蘊呆呆地望著他。
“你不敢與我交心,我也知道,我一點我不怪你,甚至慶幸你的本分與安定,但我想我恐怕愛你很久了,無關出身無關容貌,也無關……”也無關那夢境的緣分。
不論前程不論風雨。
他隻是愛著她。
若他隻是出身平凡人家多好,那他就能守著阿婉好好過日子,能夠這樣一輩子也不錯。如今他給不了阿婉全部,還要連累她在這宮牆裡掙紮,又怎能奢望阿婉也付諸真心?
胤礽原本也未能這樣清晰地明了自己的心跡,直到在前往熱河的馬車上,他在阿婉身邊短暫地打了個瞌睡。
他又再一次深深墜落夢境羅織的大網之中。
隨後,他做了一個僅僅隻是回想細枝末節或隻言片語都會痛徹心扉的夢,像是心口破了個洞,每次呼吸搏動,都會牽動那滲血的傷口。
他睡得很短,但那個夢卻很長。
他不是因為夢才愛她,而是他終於明白,夢是因愛而生的,這些夢來自那個瀕死的、因絕望無依才愛他的阿婉。
那是康熙四十七年九月。
又是一年的木蘭秋獮結束了,禦駕由塞外返京。
初二日,康熙於途中急調禁軍,宣諭擬廢黜皇太子胤礽。同時,命禁軍即刻押送廢太子還京,然廢太子途中不幸患病甚重,改道暫押於布爾哈蘇台行宮。
初四日,康熙下旨究查廢太子同黨,毓慶宮宮人揭發廢太子身邊內侍何保忠、側福晉程氏曾多有悖亂奸惡之言,上奏聞,大怒,處死何保忠,褫奪程氏側福晉封號,交由宗人府拿問鎖禁。
初五,駁回皇四子胤禛、皇十三子胤祥為廢太子寬宥開釋之懇求,改為賜醫藥至布爾哈蘇台行宮。
初六日,在狹窄潮濕的行宮中,塞外深秋的第一場雪落了下來,因連著幾日都是廢太子妃石氏伺候湯藥,夢中的他伏在床榻邊咳嗽不止,輕問道:“側福晉呢?”
石氏欲言又止,不知如何應答。
廢太子逼問再三。
石氏不得不跪下伏地泣告實情。
在那落雪成冰的日子裡,胤礽望向十幾年後的自己,他聽完石氏的話,不曾過多猶豫,毅然決然拖起病體,不顧看守太監、帶刀侍衛的阻攔,他拚死從其中一人箭囊中奪得斷箭一隻,將寒光凜凜的簇頭對準喉頭,一人對峙上百侍衛,頂著無數相逼的風刀霜劍,一身單衣蹣跚著走入庭院之中。
他被禁軍團團圍住,奉命看守他的胤祉急衝衝從趕了過來。
“二哥!你真瘋了不成!”
風雪吹動他單薄的身子,血順著脖頸蜿蜒而下,染紅了半麵衣襟,他甚至蒼白地笑了笑:“三弟,你告訴皇阿瑪,我願認罪,我願伏誅,請他放了程氏,她一個女子,何德何能擔得起這等大罪。”
他以為他二哥犯病是因為被日夜圈禁在行宮不得自由,誰知他是為了……胤祉瞠目結舌地立在那兒,一時竟成了張口不能言的木頭樁子。
忽然,胤祉身後傳來一道極威嚴的聲音。
“你有話,當麵說給朕聽就是,不必再叫人通傳了。”
不知什麼時候,康熙帶著九門提督隆科多、大阿哥胤褆、八阿哥胤禩也趕來了。
茫茫風雪中,康熙麵色鐵青道:“你這逆子!如今還語言顛倒,竟類狂易!梁九功!你送太子回去,以後嚴加看守,既然狂疾未愈,再不許他再出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