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波致爽齋, 是康熙親自提的字。
這地方外頭瞧著不起眼,殿內陳設卻琳琅滿目,梁九功躬身穿過了正堂, 推開外間步步錦隔扇門,從嵌以佛龕的隔斷繞過,掀開了西暖閣的門簾子,他抬頭瞅了眼門楣上懸著的匾額, 上頭也是康熙親筆“抑齋”二字。
一路上屋子裡裡外外站了數十個太監,全都垂手侯立,沒一點聲響。
西暖閣裡隻有掛鐘在滴答滴答地走著。
楠木落地罩內,康熙穿著家常的青綠江綢絲棉袍坐在南炕上,就著紫檀炕案閒坐看書。
梁九功將手中杏黃綢封的折本高高舉過頭頂, 跪下回話:“皇上,方才太子妃娘娘來了, 您還在歇晌,她托奴才呈遞明兒麗正門校場大宴的膳單子, 說是改了兩道菜,要請您的示下。”
“哦?”康熙將書擱下,從梁九功手裡拿過那膳單翻閱, 隻見上頭添了熱菜“薑母鴨”一道、小點“冰皮月餅”, 康熙不禁怪道, “這中秋都過了,緣何要進月餅來?”
“這奴才也不知。”梁九功訕笑道。
“傳太子妃過來覲見。”康熙說著站起了身, 穿上靴子,走到外頭明間門寶座上端坐,預備接見太子妃。
沒一會兒,身穿石青色太子妃冠服的太子妃跟著引路的太監從外頭笑著進來了。
“皇阿瑪莫怪, 雖是過了中秋,明兒也算滿蒙八旗團圓的日子,兒媳剛進門,不鬨出點新奇動靜來怎麼成呢?兒媳這是想請大夥兒嘗嘗鮮呢!”
太子妃笑容爽利,走到康熙跟前,先福身給康熙行了禮,這才呈上來一碟冰皮月餅,隻見那碟子裡擺著數個精致點心,有的潔白如玉,有的粉麵桃花,有的青翠欲滴,“兒媳今兒就拿這‘冰皮月餅’宴請各皇子福晉,反響極好,福晉們都說吃得香!您也嘗嘗!”
“梁九功,給太子妃賜座,上茶。”康熙慈和地看著太子妃行禮,拿手指了指梁九功殷勤著親自拿上來的繡墩,“這是忙了一整日?朕聽說你辦了個很像樣的席麵請你那幾個弟妹,可是剛散?不過改兩道菜罷了,實在不必這樣來回侯著,哦……太子怎麼沒陪你過來?”
“太子爺帶大格格、大阿哥、二阿哥出門摘柿子去了!這也幸虧太子爺來為媳婦解了圍——有件事兒媳正想跟您請罪呢!這是好心辦了壞事了——”太子妃簡略地將席上生的那些事說了出來,歎道,“本想跟幾個嬸嬸、弟妹好生敘話,也叫我認認人,卻因幾個孩子爭個小玩意兒的緣故,大夥都沒了心思,草草散了……”
“老大家的!教出來的全是混賬!”康熙聽到這裡,重重一拍炕桌,將上頭裝在青玉筆筒裡的幾隻湖筆都震到地上去了,西暖閣內外伺候的太監也各個都跪下了。
“皇阿瑪可彆生氣,您要是這樣生氣,以後兒媳可不敢跟您說這些體己話了。”皇帝震怒,太子妃竟眉頭都不動一下,笑著站了起來,替康熙將筆拾起,親昵地道,“您快消消氣,兒媳再不說這些掃興的話了,您嘗嘗這冰皮月餅吧,若是不好吃,您再罵我!”
太子妃與康熙說話很是自在,康熙就喜歡她這樣子,既大方又朗秀,氣度在身卻又有女子該有的溫婉賢惠,以前石文柄還在杭州的時候,太子妃也是他自小托李家、曹家在杭州看顧過一陣的,算是自小看著長大,因此看在太子妃的麵上,他把怒氣暫且壓了下去,也笑道:“什麼值錢東西,也值得你一而再地求朕吃。”
康熙起了興致,撚起一個瞧了瞧:“果然是沒見過,瞧著倒精致。”
說著,遞入口中品了品,讚道:“甜口的?倒是不膩,這是誰的巧思?該賞!”
太子妃早捧起了漱口的茶,恭謹地遞到康熙手邊,聞言不禁捂嘴笑道:“還能有誰的?毓慶宮裡頭也就出了那麼一個姓程的廚子!”
這話逗得康熙也笑出聲來:“這話倒是沒說錯!”
玩笑歸玩笑,太子妃忙又替程婉蘊說話:“程側福晉幫襯兒媳許多,這月餅她苦苦研製了半拉月,就是為了兒媳能在請客的時候多些新鮮菜式,那手揉麵都揉得腫了兩日呢!”
這當然是沒有的事,但話自然得這樣說才圓滿漂亮,才不會讓皇上覺著額林珠和程氏在今兒的事情上也有過錯。
康熙還記得那便利的卷餅,又想到程氏接連為太子誕下了一子一女,他對太子這出身不夠好的側福晉也沒那麼看不上眼了,一笑道:“既然她伺候得好,就讓她好好謹守本分,要再多為你分憂才是,有你管著保成的家,朕放心許多。”
“兒媳定然不敢辜負皇阿瑪厚望。”太子妃又陪著康熙說了好一會兒的話,弘晳如何聰慧、弘暄如何懂事、額林珠如何體貼,她一句沒提旁人,康熙卻又聯想到胤褆那幾個不像樣的女兒了,跟太子爺的孩子比起來,簡直就一個天一個地!
然後不禁在心裡點點頭:太子妃才進門半年不到,這幾個孩子據說成日裡都是程氏在管照,三個孩子能如此玉雪可愛、明理知禮,她是功不可沒的。康熙對程婉蘊的那些看不上又少了些,叫來梁九功開庫房給太子三個孩子賞東西。
太子妃笑吟吟地道:“皇阿瑪這樣大方,何不也給程側福晉也賞些?”
“你這孩子,豈有這樣當麵求賞的!”康熙指著太子妃笑,“好好好,梁九功,再賞一柄玉如意給程氏!她此前撫育眾子,也算有功。”
太子妃見火候到了,不再得了便宜又賣乖,笑著謝恩告退。
等太子妃走了,康熙才陰沉下臉,氣得將炕桌上的茶碗都掃到了地上!
嚇得正彎腰要進來換茶水的小太監一骨碌跪在滿地的碎瓷片上,疼得幾乎要昏過去,卻咬緊牙關冷汗淋漓不敢動。
半晌,坐在炕上的康熙才冷冷道:“叫個識字的老嬤嬤,去給裕親王福晉與保泰媳婦跟前每日念一遍《女範捷錄》,念足三十日,省得她們連個孩子都教不好!”
那小太監連忙叩頭下去。
隨後,康熙又讓人抬著板子凳去大阿哥院子裡頭一趟,要將那吳雅氏狠狠打一頓板子——同樣是沒有主母在身邊,看看程氏,再看看她!康熙記得惠妃說過大福晉這胎懷得極為不易,腰疼得臥床不起,她這樣定然無暇照料四個格格,這才將吳雅氏挑出來看顧孩子,可她竟是這樣看顧的!好好的孩子能知道什麼,定是這賤婢挑唆的!
處置完了,他還覺不足,康熙忽又聯想到之前王答應被高答應在除夕之日推搡險些小產之事——康親王府與大阿哥也親密得很,如今又要添上一個裕親王府。
雖是小孩子之間門不懂事,但老大家的三格格說那些話全是為了廣善,康熙還能有什麼不明白的,管中窺豹可見一斑,這兩家親厚得過頭!
究竟什麼時候,老大在宗室裡頭這樣吃得開了?
康熙隱隱察覺到一點威脅。
他就是想收回宗室勳貴在八旗裡頭的權利,才讓太子舉著大義站到漢人那頭,又讓其他兒子開始接觸朝臣,預備在一個合適的時機把旗主都放在他們身上。
老大這是這是要做什麼?拉攏宗室和他對著乾?
康熙一時為這個想法又驚又怒,坐在寶座上半晌沒言語,又看了眼那碟子上還剩下的幾個冰皮月餅,長長歎息:太子妃過來,醉翁之意何在這冰皮月餅上頭?
他這個兒媳也是拐著彎和他告老大的狀呢!
但她告得高明,康熙竟然對她生不起氣來,而且……東宮勢弱。
想起此前太子便服去戶部尋老四,竟有新補錄的大臣不認得他,還對他多有怠慢!雖然太子並不掛懷,還勸他這是人之常情。但那人還是被康熙狠狠打了板子革了官趕走了!而且康熙認為太子消沉不願碰緊要差事也是為這事的緣故。
如今他成天往太醫院跑,就盯著那牛痘!
牛痘雖也要緊,但怎麼也不能和六部相比……可見太子良善忠君沒有結黨是真的!而老大呢,他那麼信他,將兵部交給他,他竟然借此結交八旗勳貴、宗室,再加上外頭有明珠替他張目,還有老八幫襯,他出宮建府後沒人轄製,竟暗中連裕親王府都收服了。
康熙低頭思忖了一會兒,知道不能放任下去了。
老大這冒出來的頭要摁下去。
於是他又讓人叫剛陪完蒙古各王公遊獵的大阿哥宣了回來,胤褆急匆匆趕過來,一身袍子都跑濕了,卻見煙波致爽齋門口立著提著燈籠的李德全,見了他就說:“給大阿哥請安,萬歲口諭,讓您在這台階上跪兩個時辰,想明白倫理綱常再回去。”
胤褆莫名其妙,雖然他什麼也不知道,但如何敢抗旨?他蒙頭蒙腦跪下了,卻心裡直打鼓。
皇阿瑪怎麼不見他,又要罰他?胤褆自打“空馬餉案”吃過虧以後,就不再似以前那樣魯莽了,也是年紀漸漸大了,也知道隱忍、變通了,這幾年被明珠死死摁著,曉以利害,他都好長時間沒給太子爺使絆子了!
今兒又是怎麼回事?他自認到了熱河這幾日殷勤備至、周到細致,全憑皇阿瑪諭旨做事,讓他陪蒙古諸部王公,他也去了,賠笑賠了一整日了,臉皮都笑得僵了,還假裝射不中獵物似的,將那大野豬讓給了他們,他這也做什麼壞事兒啊!
他哪裡知道這是後院起了火,燒到他身上來了!
且不提胤褆跪得一頭霧水。
行宮裡太子一家子居住的院子裡倒是其樂融融,院子裡堆了兩大籮筐的柿子,又還另有七八個籃子,都裝得滿滿當當得要掉出來似的。
孩子們都玩得極累,一回來就被程婉蘊打發回屋洗澡去,現在屋子裡還有孩子們一邊洗澡一邊相互潑水的笑聲傳出來。太子妃則親自去盯著校場和大宴上的布置和安排,這回康熙沒帶四妃中的任何一個,隻帶了幾個小答應,因此這些事全交給了她操持。
不帶妃嬪,大宴上女眷這頭便已太子妃為尊,由她出麵結交各蒙古王妃們,這裡頭想來也有讓太子妃擔起大任、正式亮相的緣故,康熙對未來之國母,也是考慮良多的。
因此太子妃對明日的大宴格外看重,從煙波致爽齋出來,壓根沒回院子,直接殺到校場去安排大宴的場地了,盆景要怎麼擺、寶座升在哪裡?這麼多親王位置怎麼排?伺候的太監、宮女又怎麼安排,她即便隻是布置場地、擺放桌椅這等小事也不願儘托太監管事之手,非要自己親眼盯著,這會兒忙到現在都還沒回來。
傍晚,太子妃就叫越女回來和太子、程婉蘊通氣。當然越女傳話說得十分婉轉動聽,比如皇上誇讚程側福晉教子有方,便將弘暄挪到程婉蘊那照顧兩天,等大宴結束後再挪回來;又說她身兼擔子重,籌備大宴分身乏術,讓程婉蘊按舊例處置院子裡的大小事,並照料好太子爺的起居三餐,不要輕忽雲雲。
但落在程婉蘊耳朵裡翻譯過來就是:東宮有限公司作為大清集團的全資子公司,剛空降下來的辦公室主任(太子妃)接到總公司老董(康熙)的重要商務接待需求,決定要親自策劃籌備這次以“滿蒙友好發展”為主題的大型會議活動,而她這個小程作為我司辦公室行政專員,在這期間門需在確保公司行政後勤工作能順暢運轉的同時,還要安排好總經理(太子爺)出差熱河的行程食宿交通,確保出差順利,不被總公司老董(康熙)在年底考核考評中扣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