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老太太這才抖顫著手摸了摸她細嫩光滑的臉蛋:“阿奶瞧見你,也就放心了。”
今年程老太太都七十五了,一身病痛,為什麼還不肯閉眼?還不是念著掉進深宮裡的孫女兒,沒親眼見過她好不好,老太太都覺得不放心,也不信兒子媳婦說的話,說不準就是怕她擔心,所以都拿好話搪塞她呢!
但今兒仔細瞧了,孫女兒比上京時長高了、胖了、臉白得好似剝了殼的雞蛋,老太太不看那些珠翠,也不看身上穿的什麼料子,她就看到程婉蘊麵色紅潤,尖下巴也沒了,這就是有福,就是過得好,正所謂心寬才能體胖。
要不是日子舒坦,能有這第二層下巴?程老太太摸了摸程婉蘊變得稍稍圓潤的下巴。
程婉蘊就把老太太緊緊抱住了。
程老太太身上沒有彆的味道,身上隻有衣裳漿洗過微微發苦的皂角胰子味兒,清清淡淡的,就跟從前一樣。小時候她也是聞著這個味兒在老太太背上睡著,隻要聞見這個味道,她就跟回家了一樣。
眼淚無可遏製地從她閉上的眼睛裡流了下來,濡濕了程老太太的肩頭。
但老太太沒說話,隻是笨拙地拿粗糙枯槁的手一下一下順著她的後背,良久之後,才忽然從懷裡掏出來個圓圓的玩意兒,舉到她麵前:“差點忘了,阿蘊,你瞧阿奶給你帶了什麼?”
程婉蘊以為是什麼吃的,結果定睛一看,那圓圓的玩意兒慢慢打開了一條縫,試探著伸出半個龜腦袋來。
“啊!元寶!”程婉蘊驚喜地把它捧在手裡,家裡的龜龜會閉殼,閉起來的時候就像個元寶形狀,因此得名。
多年未見,它居然還認得她的樣子,四肢慢慢從龜殼裡伸了出來,仰著腦袋,用兩顆綠豆眼一直瞅著她,她沒忍住伸出手指去摸它的頭,它就保持著抬頭的樣子,一動不動給她摸。
程世福在旁邊饞閨女饞得口水都快下來了,奈何親娘死死霸著不肯讓位,這下看到龜都排到他前頭去了,頓時坐不住了,又舔著臉擠前來:“阿蘊,是阿瑪啊!”
話沒說完,又被程老太太一屁股撅到一邊,她把懷章拉到前頭來,嘮嘮叨叨:“你這小子,怎麼一直不說話?你前兩天做夢不是還在喊大姐我會用功讀書的麼?怎麼到了跟前屁都不放一個。”
程懷章本來就扭扭捏捏的,突然被這樣打趣、揭老底,更是臉紅到脖子根,尤其程懷靖還躲在大姐身後嗤笑個不停,他更是覺著沒臉見人了,立在那側著頭看向彆處,不敢看程婉蘊。
“懷章,真是好久沒見了,長這樣高大了,讀書這種事儘力就好,你不要成日把這事壓在心頭上。”程婉蘊了解他的性子,於是便騰出手摸了摸弟弟的腦袋,微笑著解開他的心結,語氣愈發輕軟,“你已經很厲害了,十幾歲的舉人,把太子爺都震住了呢!這麼些年……辛苦你了。”
程懷章渾身微微一怔,緊緊抿了抿嘴角,抬頭看了眼姐姐。
她還是那樣兒,笑容溫煦得好比盛夏的日光,是一點陰霾也沒有的。程懷章這樣近的看到了她的模樣,忽然就鬆了口氣,一直繃直的肩頭也塌了下來,他慢慢地說:“我有什麼苦頭吃。”吃了苦頭的分明是你吧。
程婉蘊被選進宮的消息傳回徽州,他就一直有著“他們做家人的非但幫不上她,還會成為她的拖累”的念頭,為此奮發苦讀,不敢懈怠一天,如果他們能出息一點,大姐在宮裡就能輕鬆一分。
靠著這樣的信念,他才能拚了命把舉人考下來。
“好了好了,做什麼一直站在門口?快讓阿蘊坐下吧。”吳氏在後頭笑道。
這下一家子才好好坐下來喝了茶。
細細地聊了大約一個多時辰,程婉蘊興奮地臉一直都是紅的,和家裡人說話也比平時更為亢奮。程老太太還帶了兩個大包袱,都是給程婉蘊的。有她用顫顫巍巍的手給程婉蘊納的鞋、給額林珠、弘晳的鞋襪,還有烤花生、炒的冰糖黑豆。
程世福不讓她帶,說宮裡什麼都有,而且阿蘊要出門趕路的,怎麼好拿。可她非要帶,一邊狠狠打兒子一邊說:“自家的東西和宮裡的能一樣嗎?這麼點東西,坐一日馬車就消磨乾淨了,又不礙事!你個臭小子,還敢做你娘的主了不成!”
程婉蘊聽著程世福小聲抱怨,都覺著好笑,但沒有拂老太太的意,拉著她的手笑:“還是阿奶最疼我,都是我愛吃的。您做的鞋子我從小穿到大,宮裡的鞋子都沒您做的舒服!”
程老太太聽了笑得眼睛眯了起來,紅光滿麵,隻覺著這兩句話比吃多少魚翅海參都舒服。
這時,門外傳來了輕輕的敲門聲,碧桃起身開了條縫,外頭站著的竟然是德柱。
屋子裡笑談聲立刻就止住了,程婉蘊略帶遺憾的站起身來,她該回去了。
德柱過來了,說明太子爺回來了。這天的確也晚了,都快三更了。
依依地告彆了家人,程老太太一直拉著程婉蘊的手送到茶樓門口,在寒風中望著孫女兒的臉龐,老太太蠕動著唇,千言萬語隻彙成了略帶哽咽的一句:“要好好的。”
程婉蘊含淚點了頭,一步三回頭地上了德柱趕過來的馬車,在漸行漸遠的馬車上,她忍不住又撩起簾子探出頭衝程老太太揮手:“回去吧!阿奶,外頭冷,您回去吧——”
她的聲音散在了風中,車輪轆轆,街市上人來人往,可程家人扶著不肯離去的程老太太一直站在那兒久久望著。直到馬車轉過了一道彎,程婉蘊徹底看不見寒風中祖母的身影了,含在眼眶裡的淚才徹底掉了下來。
她何德何能……能有這樣的家人。
所以她才更要保全自身,她要好好在宮裡活下去,哪怕為了多見祖母幾麵。
回到客棧,胤礽正坐在屋子裡看書,見她眼睛紅紅地回來,連忙放下書站起身來對著她張開手臂,程婉蘊眼眶更紅了,快步走上前,將自己用力地撲進太子寬厚的胸膛裡。
碧桃一見這態勢,立刻刹住腳,輕輕退出去合上了門扇。
程婉蘊剛從外頭回來,還帶著冬日冰寒的風雪味道,胤礽連忙將她冰涼的臉頰貼住,本想開口安慰她幾句,想對她說以後相見的日子還很多,他會想法子讓她多見幾次的……但還沒說出來,就聽耳畔程婉蘊微微發啞的嗓音:“二爺,謝謝您。”
發自肺腑的、鄭重的,程婉蘊想著,幸好她遇見的是太子爺。
幸好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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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頭,胤禛和胤祺沒有在通州停留太久,他們領著皇太子儀仗明麵上已經離開了通州,從水路轉入雄縣,驛道、運河上打聽太子禦駕的馳馬日夜不絕,都以為太子爺已要去天津了。
早在太子爺要南巡的消息出來,去年各州省就開始一路打點修繕,雖然之前沒傳出來太子爺這回一路要經哪些州縣,但南巡這事兒萬歲爺在前幾年已經辦過兩回了,大概要途徑的地兒內務府和各省官吏心裡都有數,早早就開始籌備迎駕之事。不僅道路、橋梁皆加班加點的修葺。連寺觀精藍,各地名勝古跡,皆揣測太子或欲遊幸,也令其預先修整以備臨幸。各府州縣,尤其是揚州蘇杭等地,這是一定要到的,自然早早就預備皇船、纖夫(每縣征三百名),還給他們都發了新捫青外套、新帽、鞋襪,每人紅燈一盞、雨傘一把,預備伺候。
三大織造府在過年前就預備好了兩頂八人抬的皇轎,轎幔用的杏黃與紅綾,還給隨駕的程側福晉預備了四人抬的官眷轎,用的藍幔。轎夫也提前找好了,淩普將這些人祖宗八代都審過了,確認清白人家才敢叫過來伺候,也是頭戴紅帷暖帽飾以翎毛,身穿紅娟團花馬衣,腰係綠帶,粗白鞋襪,共點了一百二十名,從過完年開始,便讓他們抬著轎子在官道上行走練習,以備接駕。
蘇州知府還新造飛仙酒船大小三百餘隻,彩畫畫舫六隻,內裡都鋪設了寶座、擺列古董奇珍,船上伺候的奴才也一樣查得底朝天,又額外給銀子貼補工錢,每日駕船在河上演練接駕。
曹寅本來還想修行宮供太子駐蹕,但皇上特地下旨:“太子此次代朕南巡,不是為了觀遊享樂,而是為了體恤民情、整飭吏治,一路接駕官員不許鋪張浪費、勞師動眾。”曹寅深刻領會了這道旨意的意思——皇上說不準鋪張,是明麵上不準鋪張的意思吧?大概是想多省點銀子好留來打仗,那他隻好在背地裡鋪張了。
於是他隻好將前幾年為了康熙南巡駐蹕修建的四個園子都粉刷一新、移栽樹木花草,還增新了四處殿宇與亭台樓閣。這些都是他曹寅自掏腰包出的銀子,曹家的銀子!雖然花得好似淌水一般,大不了明年再從鹽務上頭挪回來,重要的是這回接駕的事情必須辦得漂亮!
曹家想要千秋萬代地富裕下去,太子爺可不也得伺候好麼?
直到趕在太子爺出發前,曹寅總算將行宮布置得“翠竹碧梧,交蔭於庭,清風徐引,則颯然衣袂間。”這才滿意地點點頭。可惜他壓根不知道,他這些媚眼算拋給瞎子看了,太子打從一開始就沒想那麼快跟這些曲意奉承、靡費無度的官員碰麵,他注定翹首以盼多日,也隻能接到見到一個冷言冷麵的四阿哥,懵懵然鬨不清狀況的五阿哥。
在通州好好整歇了一晚的太子,並沒有忙著啟程,而是和程婉蘊又換了一身粗布衣裳,身上什麼值錢玩意都不掛,帶著幾個人雇了客棧老板的騾車,一路搖搖晃晃就往通州附近的小村落去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