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源書屋內, 康熙四十年的頭一場初雪已經落了下來。
簌簌的落雪聲一夜間將屋外全凍成了個冰透潔白的玉合子,湖麵已結了碎冰,殘荷枯葉頂著雪, 竟顯出彆樣的美來。
前兩日還穿夾襖,今兒就得披厚厚的皮毛了。
外頭還是漆黑呢,青杏和碧桃已經起來忙活半個時辰了, 正急急忙忙將太子爺杏黃裡子的貂皮端罩從箱子底裡取出來攤在炕上烘烤,又用精細的小毛刷, 仔仔細細將上頭的浮毛梳理乾淨。
正忙著呢,何保忠已經伺候著太子爺穿上了杏黃蟒袍,輕微的腳步聲傳了出來, 隻聽裡間吱呀一聲門響, 兩人心頭就一緊,急忙加快手腳,卻聽腳步聲往另一頭的次稍間去了,於是又鬆了口氣兒——太子爺去瞧睡在隔壁的三阿哥和三格格了。
“快些弄吧,這天兒真不作美,三更半夜悄悄下起雪來,害得咱們跟慌腳蟹似的, 什麼都來不及預備。”碧桃抱怨著老天,手腳卻越發快了,“二阿哥也是神了, 昨個他仰著頭看了半天, 說明兒隻怕要下雪,咱們都不信,誰知就叫他說準了!”
青杏跟著笑道:“二阿哥跟著欽天監學了那麼些年,肯定學有所成, 這點子功夫算什麼呢。”
兩人相視一笑,低頭繼續忙活,卻隱隱挺起胸膛來了。
如今她們後罩房的可算是揚眉吐氣了!雖然進了園子,但她們還是習慣叫自己是後罩房的,不僅二阿哥爭氣、大格格機靈,就連剛滿月的三阿哥、三格格,也是大出風頭!
有句話怎麼說來得,生得好不如生得巧。
這對龍鳳胎的降生本就已是福瑞之兆,誰知不僅龍鳳胎降生之日朝霞漫天,不久又收到各地年歲大豐收的消息!尤其前幾年剛遭過水旱連災的山東,三年前旱地千裡,前年又雨水連綿,老百姓生計艱難,康熙已經蠲免了山西、河南等地三年錢糧,又春秋兩季從鄰省為兩地運糧賑災,他擔心山西河南流民外遷,連續下了十幾道諭旨,卻還是在去年年底收到兩地流離之民已達三萬人、老弱者多餓死於溝壑的折子,正是焦頭爛額之際,又傳來西安、鳳翔也年歲不登,甘肅二十幾個縣連著三年欠收。這一兩年,康熙為這事兒沒少著急上火。
結果這兩孩子降生,胤礽親自騎著快馬回宮報喜,他剛邁進乾清宮感到門,各地秋收得了大豐收的奏報正好同時遞到了康熙的禦案之上,康熙本就極信命數、運道,他也望向外頭的天,一時龍顏大悅:“好好好!果真家國之福!家國之福也!”
當即就為這對剛剛誕生的龍鳳胎取了名字。
太子爺的三阿哥取名弘晉,一是為了紀念他的降生為連年受災的山西等地降下福澤糧米,庇佑晉地百姓有了溫飽、得了活路;二則“晉”一字從日從臸,有東升的太陽之美意,是寓意著他的降生,不僅是東宮之福,亦為天下之福。
康熙寫完三阿哥的名字還意猶未儘,想也不想就激情揮毫潑墨寫下三格格的名字:“敖莫西瑪瑪”——在滿語中,意為福神。胤礽見了這名字不由嘴角抽動、眼皮直跳,連忙進言勸道:“皇阿瑪,我家這個三格格是後頭生下來的,在肚子裡憋了一會兒,又比雙生的哥哥小得多,才三斤多些,兒子怕這名字太大了,這孩子身子弱壓不住。”
“既如此,那就改成這個……”康熙隻好遺憾地收起那個他靈光乍現才想出來的好名字,略一思忖重新寫下:“佛爾果春”,意為福瑞、靈瑞、瑞草。
這名字雖然也很大,但至少顯得很正常,見康熙還在看頭一個寫的名字頗有些舍不得,胤礽連忙雙手接過弘晉和佛爾果春兩張灑金箋,跪下謝恩:“謝皇阿瑪為兩個孩子賜名!”
弘晉是阿哥,得的名兒也還算隨大流,他家這個三格格能得賜名本就顯眼了——要知道宮裡有的已經長大到十幾歲的公主,都還沒有名字,“九公主”、“十二公主”這樣渾叫著呢,甚至有的出嫁了也隻有個封號,卻沒有自己的名字,彆說其他皇子阿哥生了那麼多的格格,就沒有得康熙賜名的,他的小閨女再取個“敖莫西瑪瑪”的名兒,日後隻怕要被宮裡其他公主、格格嫉恨死。
得了便宜不賣乖,胤礽很知道這個道理。
如今宮裡嫉妒他的人多的是呢,說不定還有背地裡咒他兩個孩子養不活的,胤礽隻覺著自己再小心也不為過。取完了名字,康熙又囑咐道:“等孩子們大些,能挪動了,就趕緊回宮來,今兒過年,朕定要見到朕這倆金童玉女!”
過年規矩多又從早跪到晚,原本真想過借著倆孩子,憐惜阿婉身子不想叫孩子和阿婉回去受罪的胤礽隻能笑容滿滿地應了:“這是自然的,兒子遵旨!”
皇阿瑪特意開了口,說明極看重弘晉和佛爾果春,他自然要準從。
到時候再想想法子就是。
胤礽去了乾清宮又去了寧壽宮,自個住的毓慶宮卻過門而不入,直接讓人把程懷靖從南群房那邊叫了過來,讓他領了幾個人幫著押運賞賜物品,之後就不讓回去了,順帶讓他留在園子裡伺候阿婉,想來阿婉也會高興。
當時胤礽本是一人一馬進的宮,等出來的時候後頭就跟了十幾輛的大車,全是宮裡皇上、皇太後得了消息後賞賜的,如今堆了一庫房都還不得空去造冊清理。
從那日開始,他都是日日騎馬從暢春園與紫禁城當中來回,寒天酷暑、風來雨往也不耽擱,因暢春園回宮路遠,他時常寅時不到就起來了。阿婉還勸他不要那麼辛苦,日日這樣跑做什麼,既然皇上在宮裡,他隔幾日回來一趟也就好了,但胤礽總覺得一日不見都想念。
這趟阿婉可算遭大罪了,生完孩子三日都下不來床。
胤礽瞧著她疼得被嬤嬤扶著下床走動,她在裡頭艱難地一步一挪,疼得嘴巴都是白的,胤礽在外頭也揪心,眼淚都快掉下來了,恨不得能替阿婉生一回孩子。
他甚至萌生了不想要那麼多孩子的念頭,瞧瞧皇阿瑪給他生了一堆兄弟,白生了多少氣、生了多少糊塗事!後頭幾個兄弟,比如十六十七十八,他連麵都沒見過幾麵,更彆提皇阿瑪了,皇阿瑪這個當阿瑪的有時候都認不清哪個是十五哪個是十六,這倆孩子都是王貴人生的,年歲隔得近,又生得很像,跟雙胞胎似的,皇阿瑪嘴上不承認,實際上老指鹿為馬,認錯人。
他還不如就把幾個孩子精精細細、健健康康地養大,好好教他們做人的道理,隻要孩子們都能成才,都品行端正、仁善,也就好了。尤其是阿婉,還是要好好保養才是,他還想和阿婉長命百歲的!
不過出了月子,阿婉這身子也就一日好過一日了,前幾日都嚷著要吃肘子了。
等出了月子,阿婉也搬出了產房,胤礽又能摟著她睡覺了,因此他昨日睡得格外好,哪怕看到外頭下了大雪心情也極好,並不惱,起來先親了阿婉一口,給她蓋好被子,又出去看了兩個孩子,他去的時候倆孩子正好半夜起來喝奶,吃得倆嘴都是一圈奶漬,喝著喝著又在奶母臂彎裡睡著了。
弘晉生得壯實些,有五斤呢,因此月子裡也胖,滿月後都重了三四斤,如今都快十斤重了,前陣子他看著阿婉不知打哪兒要來一個稱米的長杆稱,把弘晉裝在小籮筐裡稱,稱完又拿來稱佛爾果春,還稱了咪咪和旺財,那倆孩子還在晃悠的筐裡蹬手蹬腳咯咯亂笑,把胤礽氣得不成。
他的孩子又不是冬瓜,哪有這樣稱的!
弘晉生得又很像阿婉,一雙圓溜溜的狗狗眼,頭發也多,烏黑微卷,剛生出來還有些醜,如今滿月了,阿婉說可真像個白白胖胖的發麵饅頭!胤礽當即輕咳一聲說怎麼能這麼說孩子呢!這明明叫粉妝玉砌!然而他多看幾次,心裡也不禁點頭:還真挺像大饅頭!
佛爾果春身子弱些,比弘晉完全小了一號,為了她,阿婉扛著沒吃回奶藥,說是歙縣那邊都說生母的初乳對孩子身體好,自個忍著疼喂了一個多月,後來奶水轉白了,才給乳母喂,也不知是不是她這偏方靈驗,佛爾果春在他們格外地嗬護下,月子裡也長了三斤多,如今也有將近七斤重了,已經看著沒叫人那麼心疼了,原本還沒長全的指甲也全了。但這孩子還是睡覺的時候多,幾乎醒來就是喝奶,喝了就睡。
但這姑娘生得也好看,眉眼間竟然有些像康熙,濃眉劍目,五官線條很是明晰,像個男兒。
胤礽有些惋惜他的龍鳳胎相互生得不像,但程婉蘊知道,一般龍鳳胎都是異卵雙生,所以不像也很正常,而且當時穩婆說,懷雙胎的有的生下來有兩個胎盤,也有是兩個孩子共用一個胎盤,共用胎盤的會生得像些,她這倆孩子是屬於倆胎盤的,等於哪怕在肚子裡,從頭到尾都是獨立的,所以完全不像也是正常。
胤礽看完孩子出來,青杏和碧桃總算趕著將端罩收拾好了,趕緊給太子爺披上。
他這會兒回宮都該遲了,這麼大雪也不好騎馬,幸好程懷靖是個機靈的,半夜開始下雪就領著人在路上撒了鹽,還跟太監一塊兒除雪、掃雪,如今車馬趕得快一些,應當還能來得及。
何保忠伺候著太子爺上了車,他也披了塊太子爺賞的猞猁毛,如今越發像個熊了,這跟車都不敢坐在一邊上,得坐在中間,不然這車容易側翻。
到了宮門口,換上了肩輿,胤礽揣著手爐,順道側頭問了句:“等會你去找梁諳達,趁著今兒就把那事兒給辦了,記得,辦得漂亮點。”
何保忠一張大圓臉攏在皮毛裡連連點頭:“爺就瞧好吧,保管辦得好!”
胤礽也就不說話了,擱了好一會兒,又問:“德柱從瓊州傳信回來了嗎?”
“恐怕還在路上呢!德柱大人是上個月出發的,恐怕也才將將到瓊州地界,太子爺耐心等等,德柱大人辦事,您隻管放心。”何保忠道。
胤礽點點頭,也就不問了。
何保忠緊緊跟在肩輿邊上,悄悄拿眼角餘光去瞧太子爺,見他臉色平常,才算微微鬆了一口氣——程主子生產第三日,他終於找了個間隙,將當初正房裡傳出來的話告訴了太子爺。
當時何保忠跪在地上渾身的肥肉都緊繃了起來,想著要是太子爺一腳踹過來,他就趕緊就勢一滾,這樣恐怕還能少捱兩腳,誰知太子爺聽了卻沒言聲,還抬手取了桌上茶碗,拿碗蓋一下一下輕輕地捋著茶湯上的浮沫。
半晌,太子爺才說:“這話,我就當沒聽過。”
何保忠磕頭道:“奴才多嘴。”但他心裡卻為太子爺鳴不平——他家太子爺也太好性了!都叫女人爬到頭上了,還願意替她遮掩呢!這太子妃也是,真是不知道珍惜!上哪兒找這樣的爺們啊,要是她嫁的是直郡王,隻怕都挨幾頓鞭子了!
直郡王以前那鞭子抽死過一個宮女,還被皇上狠狠罵了一頓呢。
何保忠在地上聽見太子爺將茶碗擱了回去,聲音裡透著幾分涼薄:“我沒聽過這話,我也不知道這話,你也甭提是從添銀嘴裡聽見的,知道嗎?這話,就當是你哪個徒子徒孫,無意間聽見告訴你的,你自個想個說法。”
何保忠眨眨眼,抬起頭:“爺的意思是?”
胤礽嘲諷地笑了笑:“乾清宮這個月還沒得空遣人過來問你的話吧?你平日裡不還得絞儘腦汁編些話應付麼,如今這不是有現成的說法了?或者你為表忠心,直接把話遞給你乾爹吧。”
何保忠這毛骨悚然的感覺才猛地從後背竄了上來。
“爺的意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