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公主撚針的手不由微微一顫,那針尖一個不防便紮進指尖裡了,如今還有些發疼。
捏著指尖,八公主靜默半晌,回頭望向牆上掛著的那隻彩蝶風箏,那隻風箏原被樹枝掛破,後來又被她用絹布細細補好。
她本想叫人把這風箏拿去扔了,終究還是不舍得,隻讓人給她收了起來。
幸好從始至終都沒人知曉她的心事,她在暢春園泛舟時就見過那個飛揚的少年,還有當年木蘭行圍,她跟著母妃站在看台上看著他以一己之力摔翻蒙古各部的勇士,最後他整個人幾乎被彩色的綢帶都淹沒了,隻剩下半張臉露在外頭,眼眸卻比天上的星子還亮。
還有很多時候,大多都是在宮巷裡不期而遇,她身邊帶著許多人,高高地坐在肩輿上,他與其他侍衛巡視路過,或剛剛從毓慶宮裡拜見了太子嬪娘娘要準備出宮,他避讓單膝跪在朱紅的牆根下,頭恭謹地低著。
她便隻能看見他挺拔的背脊與肩膀,還有一點垂下的眼睫。
大多時候,就是這樣擦肩而過時克製地遙遙瞥一眼,錯過了連頭也不敢回,隻能借著日頭西斜的影子,悄悄地望著地上的他的影子消失在視線裡。
後來,她知道自己要撫蒙了。
一直以來,她把少年的影子珍藏在心裡,從無人知曉,她不想給任何人添麻煩,隻下意識留意著、收集著零零碎碎的他的消息,她大約知道他宿職的時間與巡視的時辰,便刻意地帶了風箏去擷芳殿,可是也放了很多日的風箏,才碰見了他一次。
最終最終也隻敢借著摘風箏和他說了一句話,但以後這樣的機會也沒有了。
他有他的前程,她也有她要背負的重任,他們本來就像兩輛背道而馳的馬車,隻曾經短暫地、互不知情地擦肩而過罷了。
也好,也好。八公主喃喃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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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壽宮裡,王嬪卻麵色鐵青地攥緊了手中的書信,李煦寫了信給她,暗示讓她選漢軍正白旗、太子妃的妹妹為十五阿哥的福晉人選,帶信來的太監也是李家曹家留宮裡的人,還給她帶了兩句話,一是石家給她兄長送了萬兩白銀,二是曹李兩家需要她跟東宮維係更為親密的關係。
在杭州的淩普一家子已經被李曹二家拿銀子喂成了一頭待宰的肥豬,但靠上太子爺的一個奶嬤嬤、一個奶公還不夠,眼瞧著皇上老了,眼睛都花了,他們自然也想要得到未來儲君的青睞與看重。
李曹兩家遠在江寧和杭州,不知宮裡的底細,她與太子嬪娘娘相交那麼多年,怎麼會不知道太子妃在宮裡已危如累卵?十五本就不得康熙寵愛,再娶這樣一個福晉,日後的前程豈不是更糟了!
王嬪雖也人到中年,但卻依然美貌得驚人,隻是如今氣得幾乎扭曲了,心底深恨不已。她一輩子都任人拿捏,如今連她的兒子也要如此,就是泥人也有分性子,她絕不願兒子被人如此利用!且瞧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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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七,又一年大選開始了。
今年的選秀較為不同的是,將當日參加選秀的鑲黃旗、鑲白旗秀女們被分為滿洲、蒙古、漢軍依次排列;而不似往年一般,滿洲歸滿洲,看完所有滿洲八旗才看蒙古八旗、最後是漢軍八旗,如今是鑲黃旗、鑲白旗的滿蒙漢一塊兒看,隨後又按照年紀與父親的官職大小,相同年紀、相同背景身家的秀女被分到一起,注明每個年紀的秀女各有多少名,排成多少列。之前因病逾歲的鑲黃旗秀女被單獨列出,排在最後。
秀女自順貞門入宮以後,由內務府總管太監安排人領進禦花園,先賞給些茶飯,隻是應選秀女初入宮闈,誰也不敢行差踏錯,更怕吃錯了有心人給的東西,因此連茶都沒人敢多喝,稍稍等候了一會兒,就聽見外頭禦花園絳雪軒有了響亮地唱和聲:“宜妃娘娘到、德妃娘娘到、太子嬪娘娘到、王嬪娘娘到。”
在門外小花亭等候的秀女們個個都緊張了起來,屏息靜氣地站著,等候太監傳喚。
絳雪軒正麵五間楠木大門大開,萬壽無疆的菱花槅扇窗也都支了起來,軒內左右各放了四盆冰山,裡頭已安放好了四張八仙椅,鋪了冰涼的絲墊,一番見禮讓座後,宜妃、德妃坐在正中上首,程婉蘊坐在宜妃左側,王嬪坐在德妃右側。
今天看的是滿洲鑲黃旗與鑲白旗,這是滿洲最尊貴的兩個旗,也是勳貴之女紮堆的旗屬,個個拉出來祖上都能說出個寅卯來,但除了宜妃笑著讓阿靈阿之女鈕祜祿氏留牌子之外,這兩旗隻走馬觀花看了一個時辰,就通通撩了牌子。
與太子爺多年相伴,程婉蘊了解太子爺的性子,因此隱隱有些直覺,太子爺雖說滿蒙漢旗女子皆可,但實際上並不想讓弘暄、弘晳娶得太好,甚至不願意他們娶滿洲勳貴的女兒為妻,這是從年前弘暄頭一回選福晉的時候,她從太子爺的話頭裡猜出來的。
當初她也是看了好幾個好出身的秀女留了牌子,但複選的時候全都被康熙否了。
後來連中等滿洲人家的女兒康熙也不滿意。
太子爺便笑著與康熙道:“還是皇阿瑪看得仔細周全,弘暄的婚事能得您親自掌眼是他的福氣,兒子也覺著頂好再好好看幾年,弘暄性子還未定,不著急。”
康熙這便就坡下驢了:“就依你吧。”
太子爺回來在私密的床笫間,拉緊了床帳子才慢慢地與她說:“我也是拖到二十出頭才成親,弘暄是皇長孫,皇阿瑪謹慎些是理所應當的。”
程婉蘊就明白了。
就像對待太子一般,康熙不想弘暄娶太好的福晉、也不想他太早娶親。
弘暄成親代表著太子爺的下一代已經長成了,他若再率先誕下康熙的重孫、嫡重孫,東宮一係就像長成了枝繁葉茂的大樹一般,從此不論平地與山尖,風雨撼不動。
所以今兒滿洲最尊貴的上旗,程婉蘊都是看個熱鬨,甚至看到後頭都有了些臉盲症,各個都看著差不離,再後來就乾脆走神摸魚了。
……晌午吃什麼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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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慶宮裡,太子妃也心神不寧地坐在炕上,外頭都在討論今日的大選如何如何,她心裡卻萬分煎熬,過年時,伯母將石家的打算和她說了,她也勸了,今年到了適婚年歲的個皇子阿哥全都是漢妃生的,序齒又靠後,實際上是幫不上石家什麼忙的,嫁了石家女過去也對伯父的官職無濟於事,還白白賠上她一個妹妹。
至於弘晳……
她望著伯母希冀的目光,卻說不出口她連太子爺的麵都見不上,哪裡還能為侄女求到這個婚事,而且……她看了眼生得好似伯母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侄女,還有些怯生生的,連程佳氏分美貌都談不上,氣度也沒養出來,太子爺能看得上眼就怪道了。
“您是二阿哥的嫡母,說破天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您也占著一邊不是?”石夫人訕笑道,她心裡其實也沒底,但沒奈何石文炯非得讓她進宮來探探風聲,她也隻能硬著頭皮來勸太子妃了。
太子妃心想,父母之命?程佳氏已封了太子嬪,是弘晳正經生母又有了位分,過年時除夕大宴,她端端正正坐在四妃下首,宮裡嬪位以上,無人敢置喙。
如今她親自主持今年的大選,連皇上也是恩準的,哪裡有她這個嫡母什麼事兒?這麼說了兩句,石夫人又開始哭訴遼東有多苦,拉著太子妃的手不住地說隻能靠娘娘拉扯娘家了,那樣的苦寒之地就是要婚嫁也找不到什麼好人家,以後石家隻會越發落沒。
“娘娘,您真不管不顧了嗎?”石夫人用帕子拭淚。
太子妃被哭得太陽穴突突地疼,最後隻得強打精神問:“伯父到底是怎麼打算的?”
“咱們家幾房湊了五萬兩,送到了杭州,兩萬兩給了李家,萬兩送進了王家的門。”石夫人小聲道,“十五阿哥年歲上最合適,王嬪娘娘與毓慶宮也交好,十五阿哥又是她膝下長子,個兒子相比較,自然更看重長子,以後出宮建府、當差都更早些……”
太子妃約莫知道王家和李家、曹家都是親戚關係,但王家勢弱,尤其王嬪的阿瑪當年隻是個縣令,因王嬪自小生得貌美,是一直寄在李家養大的,養得差不多了就送進宮參選。
“因此六娘的婚事應當無礙了,關鍵是芳穠。”石夫人說出了石家真實打算,“芳穠這孩子也是您自小看著長大的,您就疼疼她吧。”
太子妃有些厭煩地歎了口氣:“伯母先回去吧,這事兒我會想法子,隻是若是不成,伯母也彆怪罪,太子爺不是那麼好擺弄的人。還有……”太子妃撇了眼侄女,“趕緊找個嬤嬤把規矩宮禮都教一教吧!這樣領出去,我就是想幫也幫不上忙!”
失勢多年,她已經不敢小瞧太子爺。
程佳氏也是,彆看她平日裡溫溫柔柔的,實際上卻是個性子極堅韌的。
先前程佳氏封太子嬪對她打擊甚大,已很有幾分心灰意懶,時至今日這身子也不大好,都不知還能為石家多少年,可伯父這時候都未曾為她考慮過,但想著阿瑪生前的囑咐和遺願,太子妃終究不忍心回絕了伯父。
石夫人雖然最後被太子妃刺了一通,好歹得了太子妃願意一試的準話,能跟丈夫交差了,便喜滋滋帶著侄女和女兒出了宮。但從五月拖到七月,大選都開始了,太子妃也沒想出什麼法子來,愈發焦躁。當初為了她幾個親弟弟能遠洋出海,她都沒能在太子爺那兒得到一句好話,更彆提侄女了。
她外頭看著精神是好了些,實際上卻又被這樣的事勞神費力,內裡都快被掏空了。
日後,隔日就到了正白旗選秀那一天,正好閩浙總督千裡迢迢貢進宮一批雕根水仙球,康熙賞了一批給了毓慶宮,程婉蘊也不懂怎麼種,她好像記得水仙是過年才開的吧?大夏天的該怎麼養呢?正有些煩難,就聽下人們進來傳話:“太子妃娘娘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