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還是跟阿瑪學了馬頭琴,額娘瞎出主意,偏偏我卻忍不住聽她的。
即便是愛慕之情這樣容易引人非議、大做文章的事兒,額娘也從不攔著我,我年少不懂事,
原也以為這是理所應當的,還誤以為這天下的父母隻怕都是這樣與兒女親親熱熱、寬容和氣的,直到茉雅奇和石額娘數次大吵大鬨,幾乎到了要自尋短見的地步,我才知道我錯了。
這世上唯有額娘是這樣的額娘,如她這樣的人,實在太少了。
是我命好,才投身在她肚子裡。
我從此便將額娘當做了自己的榜樣,我想我日後也要做一個如她一般的額娘,我也要對我的孩子們像放風箏一般,遠遠拽著一個線頭就好,由著他們隨風而高飛。
隻不過我恐怕比不上額娘的是,我做菜的手藝不怎樣,哈日瑙海吃了好幾回我燒的羊肉湯都鬨肚子,但回回我問他好不好吃,他都煞有介事地說好吃,直到我自個嘗了一口,後來我就不做了,畢竟哈日瑙海也隻有一條命,他的命也是命。
那年我請額娘來準葛爾小住,額娘一個從未來過漠西、長居京城繁華城煙之中的人,卻親自下廚給我做了幾回手把羊肉,還做得分外正宗,把我幾個沒見識的兒女吃得滿嘴流油,有一個算一個都猴在額娘懷裡,甜絲絲地喚祖母。
額娘跟我們一塊兒騎馬,準葛爾部的草原很臨近藏地,這兒似乎連草、牛羊都染上了這種遠離俗世的空靈,牽著馬踏著軟而濕的草麵漫遊,身後不遠處便是仿佛觸手可及的巨大雲層,被霞光照成了金色,雲層後頭還有連綿的冰川,額娘先住在我的府上,後來又跟著我去了草原上住毛氈帳篷,每到冬季,為了尋牧場和河流,準葛爾部都要遷徙,額娘竟也一點不叫苦,頗有興致地與我們一塊兒拆帳篷、搭帳篷,幫著趕牛趕羊,樂在其中。
到了地方,坐下來掰茶磚熬奶茶,還知道加鹽,做得奶豆腐比哈日瑙海的老仆還做得地道,外頭殺羊,額娘也不怕,圍著看,還誇殺羊的奴隸厲害,就一把小刀,不出一刻鐘就能將一整個羊骨架完完整整地剝下來,羊皮也是完完整整的。
草原上也有暖和的山坳,初春冰消雪融,會在河岸邊冒出一片翠綠的蔞蒿,這東西在草原上很難得,像蘆葦似的,草原上的人不大知道這東西能吃,額娘卻知道怎麼料理,親自帶著我們去采,用牛油、鮮牛肉一並炒,鮮美無比,咬起來脆生生,帶一點甘甜,後來額娘回了京,我每年都叫人去采,自個炒著吃,卻總覺著沒有額娘炒得那麼好,吃起來反而不是滋味,或許是因為我想念額娘了吧。
我去蒙古帶了一窩黑白西洋牧羊犬,本是極溫順伶俐的狗,結果被哈日瑙海部族裡的蒙古大獒犬帶著,竟也學得很是凶猛,如今這七八隻狗一齊守著牛羊,連狼都不敢過來,額娘也不怕,獒犬一生隻認一個主子,還是個沒睜眼的狗崽子就是哈日瑙海親自喂的,吃羊血羊肝長大的,站起來比轎子都高,哈日瑙海叫它坐下,它便乖乖坐下,這樣額娘也敢切肉去喂了。
揉揉巨大的狗頭,額娘眼裡流露出一點懷念,我知道她想起旺財了。
我本想帶額娘一塊兒去拉薩在寺廟裡再住段日子,但阿瑪催得急,往來準葛爾的傳驛腿都快跑細了,幾乎日日都能見到從京裡來的人
,我不由抱怨道:“又來了又來了,阿瑪可真是的,他不是忙得很麼,怎麼還催得這般厲害。”
額娘也歎氣:“你的阿瑪是越老越粘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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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便也跟著笑。我是知道的,以往宮裡不少人說,額娘是以色侍人,但我卻覺著阿瑪待額娘的心比額娘待他還要深厚,額娘不在他身邊,他似乎覺也睡得不著了、飯也進得不香了。
烏希哈就很羨慕額娘和阿瑪之間的情分,她的額娘劉側福晉生完孩子後隨著年歲大了,自然就漸漸不那麼受寵了,雖說有子有位分,在府裡也是頭一份的受人敬重,但五叔幾乎隔上幾年就要納一個新的侍妾,新人總是要新鮮一陣的,他們府上也時常鬥得不得開交。
我記事起,好似毓慶宮就沒怎麼進過人了,阿瑪在這上頭是很體恤人的。額娘不喜歡一直住在宮裡,後來阿瑪便帶著額娘出宮遊玩,他們先回了一趟歙縣,悄悄的,誰也沒告訴,一起去曾外祖母那上了香,又住在白牆青瓦馬頭牆的老院子裡,寧寧靜靜地聽風看水。
額娘寫信捎來一隻竹編的小簍子,裡頭裝滿了紫砂做的小柿子,說是與阿瑪閒來無事,信步到一家小工坊,就坐在水邊,與天光雲影相伴,兩人親手做的。還說做完了天也擦黑了,她與阿瑪便手牽著手走在漫天的落日餘暉之中,踩著濕漉漉的青石板,聽著自己的腳步回響,慢慢地走,河邊有洗衣婦的棒槌聲,還有舉著竹風箏滿巷子亂跑的孩童,笑容能傳得很遠很遠。
我總是捧著信看著看著就不自覺微笑起來。
額娘的信總是叫人心裡安寧,好似在看一副畫在素白絹紙上的水墨畫,讓人心裡也跟著寧靜下來,靜靜地賞看,又如流水般溫柔地淌進心底裡。
後來額娘每去一個新的地方,就會給我們幾個兄妹捎東西,他們大多逗留在遠離浮華喧囂的淳樸鄉野,也不著急,喜歡的地方便租個小院多住一會兒,阿瑪的水墨很好,隨信捎來好些額娘的小像,有在暮色中洗手作羹湯的剪影,也有在晴朗的晨光下仰頭與高牆上的野貓對話的俏皮樣子,他們與山水為鄰,賞花乘涼,三餐四季,如此叫人羨豔。
阿瑪很少惹額娘生氣,曾經大伯還跟皇瑪法告狀,說阿瑪縱容額娘,慣得厲害,說八叔是個畏妻的便罷了,頭一回聽說還有畏妾的,皇瑪法自然是不信的,額娘在外頭名聲很好,上上下下的奴才沒一個不說她仁慈孝敬的,她對阿瑪的好皇瑪法也看在眼裡,還有弘晳這個鬼靈精常常不動聲色在皇瑪法麵前誇額娘,因此沒鬨出什麼事來。但這話還是傳了出去,阿瑪得知之後也不生氣,反而嗬嗬笑道:“有麼?我自覺還慣得不夠呢。”
聽得四叔五叔一陣牙酸。
五叔和他的福晉關係不好,四叔跟四嬸也是敬重大於情愛,我有一回躲在樹上掏鳥蛋,就聽見他們說起這個,他們都想不明白阿瑪這樣的身份怎麼能就一顆心係在額娘身上,弱水三千隻取了一瓢,再也瞧不進其他人了。
這事兒似乎一直到阿瑪登基為帝之後很多年,都還是很多大臣宗親鬨不明白。但我想阿瑪和額娘自個的事,他們自個是最清楚的,喜愛一個人,難不成是沒有緣由的麼?我以為一定是有緣由的,但這緣由卻不足為外人道也。
後來我也老了,聽聞額娘病了,很想趕回她身邊去,可惜自個身子不爭氣,竟也跟著病倒了,我想著即便抬也要回到額娘身邊去,但哈日瑙海不許,他紅著眼求我,好歹顧念顧念他。最後隻好讓寶音立刻快馬趕回京裡去,讓她替我儘孝,後來我從她信裡聽說了阿瑪對額娘的話,我也想著,若這世上真有輪回,真有下輩子,我也想留在額娘身邊。
即便不是母女也無妨,憶起幼時與額娘同床而眠,半夜曾見過額娘被夢魘著,也不知她夢見了什麼,像是被人欺負得狠了,哭著說就是寧願死了也要去上學,誰也阻止不了。
額娘幼時上學那般艱難麼?小舅舅似乎說過他們家以前並不寬裕。但外祖父是個極疼愛額娘的人,又很開明,想必不會攔著額娘就學吧,也不知額娘夢見的究竟是什麼時候的事了。這事情一直藏在我心裡,因為額娘醒來後坐著不說話,神色很難過,我便不敢問了。
所以……不是母女也無妨,若真有下輩子,我想做額娘的姐姐,由我來保護她,再不叫人欺負她,就像她愛護我一般,我也期望她一輩子快快活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