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飯,胤礽自告奮勇的要送阿婉回去,村子小得很,應媽媽也沒什麼不放心的,她一直有意識去鍛煉胤礽的獨立能力,並不想什麼都包辦,因此一邊洗碗一邊囑咐過馬路注意車輛。
但阿婉卻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裙子,還是堅持要脫下來換自己的,說什麼都不穿著回去,她摸了摸裙子說:“阿姨,我穿一會兒就行了,我媽不會讓我穿的。”
胤礽卻明白了,她在那個家裡連這一件衣服都留不住。
他捏緊了拳頭。
幸好夏天氣溫高,衣服又薄,她那件衣服已經幾乎晾乾了,應媽媽又拿吹風機吹了半個小時,阿婉換上那件灰樸樸的、洗得褪色的寬大T恤,似乎也鬆了口氣,應媽媽把那件裙子裝在袋子裡,本來想讓她帶回去,後來想了想又說:“那先放阿姨這裡,你開學的時候過來換上。”
阿婉聽了眼眸亮晶晶的,高興地點點頭。
她這一點高興也感染了胤礽,他因她的笑容心裡鬆快了不少,幸好阿婉一直都是這樣看得開的性子,否則怎麼活得下去呢?他出門習慣性又去拉她的手,軟軟小小的,讓他更高興了一些,這輩子雖說境況不大好,但他遇見了小小的阿婉,能跟她一起長大、參與她全部的人生,也是一種幸事。這樣想著,便連他也充滿了對未來的期望。
兩人拿了個手電,慢慢走在漸漸黑暗下來的田埂之間。
結果走到雜貨鋪,才發現卷閘門全都關了,門縫裡黑漆漆的,也沒有燈。兩人圍著那門探頭探腦,被隔壁的阿婆瞧見了,搖著蒲扇走出來說:“勻啊,你從哪兒來的啊?你爸媽乾仗,你媽抱著你弟弟回娘家了,你爸又去煤窯那邊喝酒賭博了,你妹妹送去你爺奶家了,你家裡沒人呢,還以為你跟你媽走了。”
夏日的風也涼了一些,阿婉呆呆地站在緊閉的家門口,茫然萬分。
“你不在他們都沒找你啊?”阿婆嘖嘖搖頭,“你媽也是,太沒腦筋了!”
胤礽冷下臉,拉著她轉身就走:“走吧,回我家去。”
他們倆在這路上來來回回不知多少次了,站在馬路邊等卡車經過時,一直低頭走路不說話的阿婉終
於偷偷拿手背擦了擦眼睛,她看著男孩比她高出一個頭的結實背影,忽然就低頭說:“你原來都不認識我,為什麼對我好啊?”
胤礽停下腳步扭頭看她,此時此刻的天已經暗了,變成一種深邃的青藍色,鄉村沒有路燈,兩人中間隻有一道手電的光將彼此照亮,拉出兩道長長斜斜交疊在一起的影子,周圍隻有馬路和田野,像是世間隻剩了他們兩個一般。
半晌,胤礽才笑道:“我以前認識你。”
阿婉歪了歪腦袋,驚訝:“是嗎?可我不認識你啊,你不是第一次來雲川嗎?”
“嗯,但我早就認識你了。”
“在哪兒認識的?是鎮上嗎?你買過我的花生?”
“嗯……算是吧。”
小孩兒的思維簡單,阿婉自我說服,就像放下了心事一般,把胤礽當成同齡玩伴一般話多了起來,羨慕道:“你爸媽真好,他們說話都那麼輕聲細語的,也不吵架,也不打架。”
胤礽不知道怎麼接。
阿婉卻已經自顧自地安慰自己,給自己打氣:“沒關係,我已經上二年級了,等我上六年級,我就能考鎮上的初中了,初中要住校,我就可以不回家了。”然後她還跟胤礽小聲說,“我賣板栗攢學費,已經存了這麼多——”
她伸出三根手指,很得意驕傲的樣子。
胤礽根據她的神情保守地猜:“3……300?”
“300?天上掉餡餅都賣不了那麼多!”阿婉老氣橫秋,嫌棄地說,“是30!”
“那也……你太厲害了!我還沒自己掙過錢。”胤礽連忙調整出讚歎的表情,也是,要在這種父母的眼皮底下私藏那麼多錢,那都是很難的事,的確很不容易了。
兩人拉著手走,一路談談笑笑,阿婉其實是個很活潑的性子,說起自己上山撿板栗結果太貪心了,撿了一大袋子根本就拎不動,拖拖拽拽後來袋子又破了,板栗滾了一地,她隻好拿衣服來兜,怕被人撿走,跑著來回好幾趟,但最後看著那麼那麼多板栗,又覺得很值得。
“那都是我的學費啊。”明明是很辛苦的事,她說起來卻那麼輕鬆而滿足,她彎起眼睛,然後又自誇:“我是我們班上成績最好的,老師還將我的作文拿去鎮上評獎呢!”
胤礽看著她,慢慢也微笑起來:“嗯,我也覺著你是最聰明、最用功的。”
阿婉是很少被人誇獎的,她腳步雀躍起來,額角的碎發也隨著她的腳步快樂地一起一伏:“我跟老師打聽好了,你肯定不知道吧?我們班上就沒幾個人知道,我告訴你,小學上完就得上初中,初中上完是上高中,我們這兒最好的高中在縣城裡,老師說上了縣一中,再用用功就能上大學,我以後也要上大學的。”
阿婉甩著胳膊,回頭問胤礽:“你知道大學什麼樣子嗎?”
胤礽想了想:“很大很大,像個大園子,裡頭有個未名湖,湖畔養著天鵝,是黑色的天鵝。”末了又勉為其難評價一句,“雖比不上圓明園的湖光山色與四時景色,但就學
舍而言,也算怡人了。”
阿婉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她心裡的大學到底多了一些值得憧憬的輪廓。
她更堅定了:“我一定會上大學的。”
翻越這一重重高山,不管多遠,她都要去。
應媽媽正鋪床呢,結果兩人又舉著手電回來了,聽完胤礽的解釋才知道這天下竟有這樣對子女不聞不問的父母,又生了一回氣,便直接了當決定:“你就在阿姨這裡睡!沒關係!”
分給他們的鐵皮屋隻有兩間房,應媽媽想了想便找同事借了兩張條凳,拚在一起加寬了胤礽房間的床,然後將棉被卷成長條放在床的中間,也算隔出兩張小床來。
反正兩個孩子才八歲,暫時先這樣睡著也沒關係。應媽媽又給阿婉找了一身睡衣,讓兩人輪流去一邊單獨蓋的浴室裡洗澡,等他們洗完了,她已經把床都鋪好了。
天氣熱,但床板太硬了,應媽媽便在床上鋪了一層厚棉被,棉被上再鋪竹席,唯一的電風扇也給了兩個孩子。
胤礽讓阿婉睡在靠牆的裡邊,他睡外頭拚出來的地方,熄了燈,兩個孩子在黑夜裡睜大了眼睛,一起趴在床頭看窗戶上有隻蜘蛛結網,胤礽陪著小小的阿婉天馬行空的說著童言稚語,最後有些困倦了兩人才縮進各自的夏涼被裡。
阿婉沒睡過這樣軟綿綿、又絲滑的被子,她把被子拉到鼻頭上方悄悄地聞了聞,有一股很淡的洗衣粉的香味,是檸檬的味道,很好聞。她躺在床上,肚子裡飽飽的、暖暖的,還被香噴噴的被子包裹著,周圍沒有發黴的木頭的味道,也不會被關在漆黑得像棺材的衣櫃裡,她今天還穿過那麼漂亮的裙子,還第一次梳了好看的辮子,簡直像做夢一樣。
“你們家的被子真舒服。”她摟著懷裡的黃白相間的貓咪布偶,這是應媽媽怕她睡不著塞給她陪她睡覺的,說是胤礽每天擺在床頭的娃娃,他還有另一個娃娃是黑色的狗。
胤礽看她抱著布偶也不嫌熱,忽然想起一件事,從床上彈起來,踩著拖鞋下床說:“對了,我有個朋友要介紹給你。”
阿婉也從床上一骨碌坐起來問:“是什麼?”
胤礽已經開門出去,不一會兒端著個方形的塑料收納盒進來,收納盒帶蓋子,蓋子上還戳了好幾個小眼,他把那蓋子掀開,笑著給她看:“你看。”
阿婉伸頭一瞧,一隻圓圓的紅殼小烏龜趴在鋪了泥土的收納盒裡,背上一條黃白色的龍骨,這小東西一點也不怕人,也仰著頭身子脖子看她,兩隻圓圓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她。
“好可愛啊!”阿婉不知道為什麼,一眼就喜歡上了,還伸手去摸,那小龜也不怕人摸,乖乖地趴在盒子裡,一副懶洋洋的樣子,她驚喜地說,“怎麼會有一隻小烏龜?”
“它叫元寶。”胤礽語氣有些懷念又有些遺憾,他的聲音很低很低,幾乎散在電風扇吱呀的聲音裡聽不見了,“那年我跟爸媽去了安徽,沒找到你,隻找到了你喜歡的小龜。”
在養殖戶家裡一池子烏龜裡,幾乎一眼就相中了這隻,它跟元寶一樣,體型又短又圓,頭上兩道黃色的頭紋是連起來的,鼻子上方還有兩個特殊的圓點,是和其他龜都不一樣的。
從此他去哪裡都帶著它,想著有一日找到阿婉時,他一定告訴她,他和元寶都等她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