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山, 顧媻不肯走,跟孟玉站在山腳下看著另一座山的山頂樹木一株株轟隆隆的倒下,他們的遠方可以看見城內也是一陣陣的喧囂慌亂。
本就夜夜熱鬨的揚州城內如今鑼鼓喧天, 到處都在發出警報,百姓被官府有組織地全部挪出北城門外, 人人都伸長了腦袋往山上看, 此時淩晨, 火光卻將天色映出朝陽一般的亮色, 獵獵狂嘯, 吞卷一切可以吞噬的生靈。
隨著當東邊的太陽剛剛露出一絲微光,熟練喚醒整片大地時,大約會發現有人搶了他的飯碗,但顧媻焦急等了一兩個時辰, 總算可見一條清晰寬闊的生命線被兵士們砍出來!
他心臟砰砰直跳,無它, 主要是砍完後火勢幾乎已然距離生命線不足百米, 他不知道這種距離反向放火能不能造成足夠大的火勢與北方來的火相互抗衡。
“點火了。”孟三公子站在顧媻略後一點的位置, 聲音卻離他很近, 不時抬起手以袖為顧媻遮擋漫天散落的火花。
顧媻站在保護之下, 卻覺得怎麼都看不清楚,乾脆又上前一步, 離開遮擋,仔仔細細的凝視山上。
得益於古人沒有手機,顧媻這具身體也沒有近視,他能看見遠處山上身披灰白色濕透了的褻衣的謝家二爺舉著火把站在眾位將士當中,高聲呼喊了一聲‘放火’,隨後所有人聽命行事。
那聲‘放火’喊得又洪亮又充滿士氣, 好似他們放的火借著這股少年氣也猛烈起來,迅速附著乾柴之上,不足片刻便形成巨大的火勢,與北邊來的山火對撞!
霎那間一股熱浪襲來,顧媻被燒得眼睛都睜不開,後退了兩步,結果直接貼在了從始至終都沒有挪動的孟三公子胸口。
孟玉很是君子的稍微穩住少年,便鬆開手,然後再度伸手遮住顧媻麵前的熱浪,低頭和少年說:“好像差不多了,回吧,接下來應該沒事兒了。”
“是嗎?”顧媻再仔仔細細看了看火勢,發現當真是沒有往城裡方向飄去,這才真正鬆了口氣,一直緊繃著的神經總算鬆下,他長舒一口氣,對著孟三公子笑道,“太可怕了,我剛才其實害怕地不敢看,若是不能滅火,我想孟大人說不定要連我一塊兒問責。”
少年仿若玩笑一般說著,卻讓孟三公子隻覺得臉皮火辣,忍不住急促解釋道:“怎麼會?你是好意,且你所作所為也的確都是好的,我父親怎會青紅皂白不分?”
兩人一麵說話,一麵往孟府馬車那邊過去——孟大人不會騎馬,是坐馬車來的,孟三騎馬來,馬匹大都拴在一處。
顧媻看孟玉神情捉急,忽地哈哈笑道:“逗你呢,我信你,自然也信孟大人。”
孟玉被瞧得沉寂了好些天的心忽然又活蹦亂跳得要蹦出胸口,他忍不住也笑,卻笑地極致靦腆,忽地道:“這次你出的主意立了大功,餘大人若是聽說了,恐怕又想拉你去長安了。”
“這可不行,謝府對我有大恩,我如何能舍掉這邊,前去跟隨餘大人呢?”少年這話實在是官方,其實主要是餘大人這貨,他真是不想伺候,屬於精明到極致的人,這種人不會允許功高蓋主的人存在,即便有,也手裡捏死了對方,讓對方一輩子為自己賣命。
好比說餘大人府上那個名聲很差的餓死老母親的廖師爺。
自己若是去了,顧媻覺得自己這輩子都沒有出頭之日。
“也是……不過餘伯父總也會看在謝府的麵子上,對時惜你很好。”
“能有多好?比阿玉你對我還好?”少年依舊笑著。
孟玉渾身一震,一時間哪兒哪兒都仿佛炸開了煙花一般,不知道眼前的顧時惜到底是什麼意思,可好像即便沒有意思,也無礙,孟三公子說:“那自然是沒有的。”
“那不就得了?”少年找了半天,總算找到了自己的小馬,這美少女戰士小馬在馬群裡還挺受歡迎,走哪兒身後都跟著幾匹油皮華亮的大馬,顧媻把小馬拉走騎上去,其他馬兒便隻能受製於韁繩在原地走來走去,頗有意思。
孟三也騎上馬,忽地問說:“我要回城去,時惜你呢?”
“我?回營地。”
“指不定過幾日再見時惜,便要叫一聲顧參軍了。”孟三公子笑說。
少年意氣風發的挑了挑眉,說:“開春科考後,我也得叫阿玉秀才公呢。”
“那謝二估計怎麼也得領個一部之軍了。得喊他小將軍。”
少年俏皮道:“不,還是喊二叔。”
孟玉隻是這樣麵對麵和少年說說話,都覺著快活不已,他甚至幾乎也想要去往軍營中,跟好友與時惜一塊兒呆著。
可惜家中不許。
他的路與謝塵的路總歸是不同的,謝家是皇室血脈,不管如何紈絝,總有個爵位撐著,他們孟家,世代為官,大族連綿幾百年,從前朝一直到今朝,均是科舉入仕,孟家從第一代孟高舍人開始錄族譜起,出過三個丞相,八個翰林,十七個進士,二十多位縣官,最輝煌的時代,一門四翰林七進士,被當世人傳為佳話,就連他們祖宅祠堂上至今都還掛著當年皇帝賜下的牌匾——世代忠良。
他前兩個兄長已然入朝為官,從微末做起,要不了兩年做出些功績,便能朝中樞進發,他被先生壓了幾年,如今才考科舉,緣由也很簡單,是為了與兄長們區分開,免得朝廷覺著孟家人屬實過多,影響兄長們升遷。
孟家有意要再創當年一門四翰林的輝煌,他必科舉高中,日後不是直入長安為官,便是先到地方曆練幾年再調回長安委以重任,他的路,也是早早規劃好了的。
可顧時惜呢?
他看不透。
顧時惜好似當真對謝家的救命之恩感恩戴德,可他又時常看見少年的野心,那野心既不遮掩也不粉飾,但對於唾手可得的路又看不上,非要走一條曲折的路。
可也正是因為如此,顧時惜才是顧時惜啊!
倘若顧時惜和旁人一樣庸庸碌碌人雲亦雲,他孟玉如何能像這般魂不守舍?
孟三公子是從不曾否認自己的心馳神往,但也總沒有什麼好時機同時惜遊玩約會,如今人在軍中,他也不知多少天才能見一日,因此這會兒是真不想走,便道:“我送你回去。”
“留步留步。”顧媻連忙拱手,說,“我要立即回營中,今日可招待不了你,改日,改日請你吃飯,我現在也有月奉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