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葬當天,滿城縞素,近一半的揚州人都跟侯府有些牽扯,於是滿城的人幾乎都來送行了。
顧媻作為侯府編外人員,若是隻按照親戚來拜祭,恐怕得跟著第三梯隊一塊兒出城,可如今他身份不同,還是府台大人,因此站在第一梯隊,能跟著如今的武恭候謝塵一塊兒一前一後的走出揚州城門。
古代下葬隊伍著實誇張,很多時候一戶人家假如是在長安有長輩去世,但祖屋在很遠的地方,那麼小輩還要扶靈去祖宅老家讓長輩老有所歸。
好在謝二一大家子的祖墳都在揚州城外三十裡外的山裡,並不遠,眾人浩浩蕩蕩的撒了一路的白紙,哭靈的小子姑娘們剛好在喊道嗓子冒煙的時候,目的地便到了。
揚州謝家的祖墳有專門的守墓人,曾也是謝家親戚的分支,隻不過不知道遠到什麼地方去了,不然也不會派來守墳。
顧媻跟揚州一眾官員麵色沉重地站在一旁,看請來的大師當眾跳大神,然後祭拜,最後又讓謝二繞著棺材一直轉圈,一邊轉圈一邊喊老侯爺和謝父的名字,俗稱喊魂,也不知道折騰了幾個時辰,隻見那頭上綁著幾根羽毛的大神突然神色一變,大喊:“吉時到!”眾人立馬動身開始下葬。
謝塵累得夠嗆,基本嗓子都啞了,說不出話來,隨便找了片草地坐下,顧媻帶了壺水過去遞給謝二爺,後者接過後,一口氣乾了,才笑著跟顧媻道:“以後我死了可不要這麼麻煩。”
“哦?這麼心疼你兒子?”小顧大人今日穿著一身白,很是俊俏美麗,身上沒有半點兒裝飾,唯獨腰間掛著一隻玉佩。
“哈,倒也不是,就是覺得我若是死了,還有人一直喊我的名兒,在我身邊嘰嘰喳喳叫幾個時辰,我死了都能被吵醒過來,煩都煩死了。”謝二爽朗笑道。
“你可彆笑了,多少人看著你呢。”顧媻提醒,一邊說,一邊餘光往小坡下麵望去,隻看不少達官貴人還有商賈世家族人都有意無意的看著謝塵,這種時候最是要做好麵子功臣,免得被那些恪守禮儀的人挑出來做文章。
“你三爺爺那些人可都還盯著你呢,如今你成了謝家的侯爺,自然也就成了族長,不曉得多少人都指望你,想要巴結你的,想要拉踩你的,你可長點兒心吧,二爺。”
“哈,我怕他們?”
“我可沒說你怕,我隻讓你長點兒心,又不是要害你,不聽算了。”小顧導遊皺眉,他好聲好氣,人家不停還拌嘴他可不管了。
說吧少年府台就要走人,結果下一秒就被謝二拽住了袖子,其人討好一般笑嘻嘻地湊上來,小聲說:“我剛才嘴賤,抱歉抱歉,我曉得你為我好,咱們如今比親戚還要親戚,我隻當你是我親戚,你也隻關心我,我剛才也不知道怎麼的,說了一堆混賬話,顧時惜你沒生氣吧?”
“哼,我敢生你的氣?”小顧大人挑眉。
“怎麼不敢?你隨便生,反正我如今什麼都是你幫我得來的,你就是給我一巴掌,我都把臉伸過去配合你,咱們誰跟誰
?”
“你可閉嘴吧,再貧彆人聽到了不好。”顧媻眼裡笑了笑,麵上依舊悲痛欲絕。
謝二生平最厭惡假裝做些什麼事情了,可小親戚要他裝出一副傷心的表情,好好好,裝就裝吧,也不會少塊兒肉。
由於墓室是老早就準備好了的,所以隻需要挖開墓道的門,把謝家兩個棺材按照輩分和先輩們擺在一起便是,這是個大工程,不少人這會兒都可以散場回去吃席去,顧媻則好奇地站在外麵看了半天,直到謝二招待走了親朋好友,過來找他,順著他的目光看向墓道裡麵,好奇一樣問他:“你在看什麼啊?”
顧媻搖頭,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麼,但既然謝二問了,他便隨口說道:“在想你我百年之後,是不是也就這麼進去了,什麼都帶不走。”
顧媻是隨口說,真的什麼都沒想,偏偏這話卻在謝塵的耳朵裡爆炸了似的,惹得他結結巴巴,半天才吭哧一句:“你……你不是主脈的,進不去,除非你真是我媳婦兒。”
顧媻輕笑,扭頭去看謝二爺,眸色溫軟如水:“好你個二叔,揶揄我?我當初是為著老侯爺著想,好叫他安心的去,免得擔心你孤家寡人不給他們留個後。”古代人不就操心自己有沒有後嗎?
誰料謝塵卻說:“我倒覺得祖父不在乎我有沒有後,你瞧我父親,他雖然是祖父的孩子,卻有也和沒有差不多,我雖是我父親的孩子,卻也跟沒有沒兩樣。”
謝塵說話粗糙,但顧媻有些明白:“你覺得養兒不防老?”
“我謝雨霄何時需要一個小娃娃來防老?我自己養不起自己了?”謝二語氣豪橫。
顧媻感慨地彎了彎眼睛,心想這貨思想真是開放,在古代能有這種想法的,大約鳳毛麟角。
隨著大部隊回城的時候,就不需要走路了,可以坐轎子或者乘坐馬車。
顧媻一向覺得轎子不舒服,馬車在城外沒有整平地麵的路上也能震得他渾身疼,還不如騎馬,於是謝二便跟他一塊兒騎馬回去——回府台。
謝塵懶得回侯府,他隻去侯府的席麵上露了個麵,一看見老了十幾歲的老祖宗被人攙扶著到處找他,便連忙躲去了顧媻家中,一邊和顧家人蹭飯,一邊問自己在府台有什麼事兒做。
正是傍晚,時人吃席大多數都是傍晚,就連成親都是傍晚黃昏,和現代的正午辦喜事很不相同。
今日顧媻在書房外麵的小院子裡吃飯,下人們搬了兩張四方的桌子拚成一大張長桌,依舊是叫了孤家寡人李捕頭還有慕容豐,並慕容豐的兩個忠實狗腿子——稅課主簿胡晶瑩、被家裡人牽連的教諭鄭含欲。
胡晶瑩一直跟著慕容豐做事兒,跟顧媻也算是見過許多次,在一起吃飯的次數雖然一隻手都數的過來,但這人對顧媻的態度一直跟著慕容豐變,如今慕容豐對他格外的尊重,胡晶瑩便也對他分外謙遜有禮。
隻鄭教諭忙於教育事業,時常不在府台辦公,而是跟著單獨的教育部門在揚州城內四處做學子考核工作,思想還停留在一年前自己最敬
重的慕容府丞說要給少年府台一個下馬威的時期。
今日鄭教諭停職跟著府丞大人一塊兒來府台吃飯,原本是想要好好跟府台大人告罪一下,說清楚自家夫人絕對沒有放印子錢這件事,可鄭教諭實在不知道該用什麼態度對待一個書都沒有念過幾年的比自己小十幾歲的上司。
鄭教諭甚至也不能理解,老大哥慕容先生為什麼短短時間居然對一個小小少年改觀至此,方才他們私底下說起顧媻這個人的時候,他分明聽見慕容先生稱呼顧媻為‘大人’。
天啊,要知道上任府台餘大人在任的時候,慕容先生都還要在‘大人’的前麵加一個姓氏,顯得格外的公事公辦,單喊‘大人’二字,則讓人顯得親近。
鄭教諭真的感覺自己好像是跟時代脫離了似的,好像剛從大山裡出來,一眨眼,天就變了,他私底下問過好友稅課主簿,胡主簿隻老神在在地搖了搖頭,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等你真正接觸了大人,你就明白我們為什麼這般尊崇他了。
居然用‘尊崇’二字!這是何等至高的稱讚?!
鄭教諭雖然一向很聽老大哥慕容府丞的話,可如今卻對慕容府丞如此聽命於顧媻感到失望,他懷疑顧媻給老大哥下蠱了,甚至懷疑自己家中印子錢事件也是顧媻做的,為的就是拿捏他這麼一個掌管揚州教育事業的教諭,他心中懷著憤恨與好奇而來,打定主意今晚必須說清楚自己家裡的事情,要一個清白,順便接觸接觸顧媻到底有什麼魔力,結果一開席,眾人都隻顧著吃吃喝喝,席間也不像彆的飯局,針砭時弊,說些民生大事,反而……
“我去,這豬蹄子絕了,應當是用了老鹵水先煮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再紅燒,這才燉得如此軟爛脫骨,一抿即化!”這是夾了一個豬蹄子在碗裡吃了一口後滿麵幸福的小顧大人。
“是嗎?!我也嘗嘗。?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說話的是來蹭飯的新任侯爺謝塵,隻不過謝塵這個名字如今沒幾個人敢叫,親近的會喊他雨霄,平輩喊他二爺,遠一些的,要尊稱一句侯爺。
隻見年輕氣盛的英俊侯爺站起來夾了一塊兒超大的豬蹄子到碗裡,坐姿也沒個坐相,偏偏氣勢宏大,哪怕坐沒坐相也叫人不敢小覷。
謝二學著顧媻,直接用手提起豬蹄子,誰知那軟爛的皮子直接自己掉在盤子裡,謝二一愣,又用筷子夾起來,卻稍稍用力一點,就讓肉都夾斷,他笑了笑,乾脆端著盤子往嘴裡送,這下才吃到。
鄭教諭可以說跟謝二爺是老相識了,從前謝二爺剛三歲,準備啟蒙的時候,他就被邀請去侯府坐堂,專門給侯府的少爺啟蒙。
由於當年他剛剛來到揚州任教諭,心高氣傲,被請去侯府坐堂,都覺得委屈自己,單慕容先生勸他去,他就去了,想著好好教育出一個棟梁出來,日後說出去,自己有個侯爺門生,也光宗耀祖。
誰知道……第一天就被混世魔王謝塵給潑了一身的墨水,有辱斯文至極,後麵雖然老侯爺親自給他賠罪了,他也再沒鬆口要教謝二爺。
後來聽說隻要是教過謝二爺的先生
都被氣得要命,還有人胡子都被燒掉了一半,鄭教諭簡直慶幸自己跑得早。
但……
如今呢?
鄭教諭看著麵前虛十七歲的少年侯爺,哪怕吃飯粗魯至此,也不減半點風采鄙人,言語之間滿是豪氣萬丈的上位者的從容自然,當年斷言此子不可能有作為的他,忍不住還是有些觸動……
“真的欸!有意思,還好當初爺當機立斷幫你要來了那大廚,你可知道他為何什麼都會?”謝二爺說起這事兒,還挑了挑眉,頗有些得意。
小顧大人很捧場地眸子亮晶晶地看著謝塵,說:“為何?”
“這廚子祖上是禦膳房的總管,是個太監,後來前朝落敗了,咱們大魏不用前朝的內廷人士,那太監就沒地方去,回鄉下假做正常人娶妻生子,他是那禦廚總管的第八代孫,手裡握著祖上傳下來手藝,再加上他有那麼些天賦……”
“等等,他祖上不是太監?怎麼娶妻生子的?”小顧大人無語。
謝二爺一副哄人的模樣,笑道:“自然是吃了神醫的藥,又長出來了。”
顧媻一臉無語:“你當我傻的?”
“沒有沒有,你是我絕代聰明的小親戚,我是傻的,一定是我被騙了,改天我再幫你問問他祖上到底是不是太監。”謝二爺笑。
慕容府丞與稅課主簿胡晶瑩對這倆少年閒話家常的幼稚程度已然習慣,可第一次來參加這種聚餐的鄭教諭卻是心下震驚。
外麵有那麼一小部分人……咳,好吧,其實是他們教育部的那些侍郎們,可都說顧大人和謝家是遠親的遠親,說最開始顧大人前來投奔謝家的時候,和乞丐差不多,全靠顧大人以色侍人,才得以進入謝家……
如今看來,仿佛他們全都錯了,這兩人怎麼看都不像是有什麼旖旎私情的樣子,反倒坦蕩大方,猶如相交多年的知交好友,半點兒齷齪都看不出來,齷齪的……是他們……
一旁的慕容府丞一邊吃著春季才有的新鮮時蔬,一邊淡淡笑道:“也不一定當真是騙人的,有一些閹割不大乾淨的太監,哪怕不吃什麼神仙藥,有些也會長回來就是依舊很小便是了,功能什麼的,還是有的。”
“這麼神氣?”顧媻驚呆了。
“所以大魏朝的太監,都是全割。”
顧媻明白了,也就是說一把槍,兩顆子彈,前朝是隻閹割槍,子彈沒動,怪不得有的還能長出來能生孩子,生產地還在啊。
顧媻點點頭,真是漲姿勢。
“這些事情,咱們的鄭教諭最是清楚,他曾在宮中擔任過一段時間的太傅呢,接觸的太監,比我們這些宮裡都進不去的外官,多的多。”慕容府丞淡淡笑著,將話題抵給鄭教諭,眸色很深。
鄭教諭也不是傻子,隻是看慕容府丞一眼,就知道這是先生在給自己機會說話,好趁機主動向顧大人表明自己的清白。
因為上麵監察院的來查問題,查到他夫人頭上放印子錢,如今他職位也停了,名聲也毀了,夫人還在關押當中,雖
說罪名沒有定下來,可人到底還關著在,鄭教諭不來求求上司高抬貴手放自己全家一馬,怕是從此就要在官場消失了。
當然了,鄭教諭依舊覺得自己這是無妄之災,他也托了關係,問了同僚,長安那邊的同窗傳了消息回來,分明那兩個監察院的禦史是衝著顧大人來的!他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黴,才被當作殺雞儆猴的突破口。
可再可恨,麵對現在完好無損的顧大人,鄭教諭也不得不低頭,好聲好氣問問自家的事情接下來如何處置。
鄭教諭的確在長安戴過一段時間,在皇城內做太傅卻是言過其實,他隻不過是做了太傅的助理,相當於是代理太傅,當真正的太傅沒空的時候他頂班的那種,且也隻做了一個月,就因為家中母親去世,回家守孝一年了。
“慕容先生說得正是,前朝宮廷內亂,正是因為宦官爭寵,皇權落入宦官之手,且至今不知道末代皇帝是不是太監的種,所以大魏對這方麵看管慎嚴,禹王自入長安開始,更是大力削減宦官人數,從最初的八千,削弱至一千五左右。”鄭教諭態度不卑不亢,好似在給人講曆史故事似的。
顧媻‘哦’了一聲,態度溫和,說道:“鄭教諭真是博學多才,不過老早就聽慕容先生說起你在教育方麵很是能乾,隻不過總不得見,你們學政內部好似總不放人,成天都看不到你。”
學政,當地教育部門簡稱,揚州學政又叫提督,俗稱學台,正三品。
揚州省市長都才正四品,教育部的三品,可見大魏多麼重視人才教育了。也難怪這些秀才學生們如此高傲難搞,一個個鼻孔翹天上去,瞧不起舉薦的。
不過學政隻能管理學子們的事情,權力並不是很大,論實權,自然還是揚州刺史最大。
“哪裡哪裡,實在是學政裡事忙,好比說大人您一句話,便讓三泰縣縣令陳聽不再大力發展教育,讓當地建的十幾座學堂停用了十座,這件事便讓我們學政好一陣苦惱,往上麵報的生源數目如今和實際不符,鄉親們有些上不了學,鬨到咱們這邊的也是有的,是真的忙。”
“哦?那你們學政是怪我不該叫停陳縣令的教育改革了?”顧媻微笑著說。
一旁吃飯的謝二好像對這些不感興趣似的,繼續埋頭苦乾美味佳肴。
“哪裡的話,並不是這個意思,是……是……”鄭教諭隻是隨口說了一下事實,誰知道三言兩語就惹怒了顧大人一樣,遭到顧大人的反問。
鄭教諭背後冷汗直冒,一時間根本摸不清楚自己該說什麼,他如今算是有些明白,這位顧大人,果真不是什麼天真的小童,是真真切切的官場人物,一句話都得掰成三瓣讓他分析透徹才能回答。
“是什麼?”小顧大人好整以暇地給自己盛了碗湯,好像一點兒也沒意識到自己給人了極大的壓力。
“鄭教諭的意思是,他被困在學政裡麵,居然無暇回府台和我們常聚,實在是該罰,今日便罰他酒一杯,大人以為如何?”慕容府丞都無奈了,鄭教諭這些年混在那些傲慢的讀書人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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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媻搖頭:“我們都是朋友,如今也隻是小聚,不做罰酒那一套,我比諸位年幼,很多時候,聽不懂太多言外之意,且真心把諸位當作朋友,所以不必拘謹,我看鄭教諭像是心中有事兒,才支支吾吾,不如直言,我看在我職務之內,能不能辦,如何?”
小顧大人一派真心話,說罷,就看鄭教諭臉臊得慌,直來直去顯然不是讀書人擅長的,他扭捏了一會兒,桌子地下被好友稅課主簿踩了一腳,才連忙清醒過來,後退一步深深給顧大人鞠躬道:“大人,下官夫人還在看押之中,之前兩位禦史大人非說我夫人參與了和尚放印子錢的事情,這真是子虛烏有,如今……如今下官也不知道投告何人,不知道案子如何處置,還望大人……大人明鑒……我夫人真與那和尚沒有串通,她心善,總是愛借錢與人,捐錢給廟,這些大人隨便問問便可知曉的……”
說著,鄭教諭已然眼淚汪汪,他隻要一想到自己的夫人還被關押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受苦,他的心裡就千刀萬剮了,彆說做官,就是做人都快要放棄了,隻要夫人能回來,好好的回來,他哪怕後半輩子去做屠夫,鄭教諭也心甘情願。
眼瞅著一個三四十歲的大男人快要哭鼻子了,顧媻才連忙也站起來把跪下來的鄭教諭給扶起來,一改剛才冷淡的模樣,做出熱情的唉聲歎氣來:“鄭教諭嚴重了!你這件事,本官查過,確實是子虛烏有,隻是你看,最近家中遭逢兩位長輩故去,竟是一時間忘了吩咐下麵的人放你家夫人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