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你們知道了?”
邢讖思似乎是感受到了他們的目光, 懶懶睜開眼。
他盤腿坐著,不慌不忙,以微笑麵對幾個人的注視。
秦招沉默地往前一步, 擋在三人跟前, 拔出刀——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如此聽信明驕的話, 也可能是因為, 他早就覺得邢讖思有問題。
秦招最初懷疑邢讖思, 是因為他那天共感失敗。
但這隻是埋下一顆種子, 真正讓這種懷疑發了芽, 是前兩天, 邢讖思不顧他的指令, 要一個人前往第四環。
作為一個在調查局工作了十幾年的異能者,邢讖思再傻再衝動,也不可能在明知有危險的情況下, 幾次三番向秦招提議要自己一個人行動。
而後來也證實了秦招的想法是對的, 邢讖思真的遇到了一夥敵人, 受到攻擊。
還是他和伊斯亞碰巧遇到, 把邢讖思救了下來。
但問題就在於,邢讖思竟然受了很嚴重的傷。
秦招並不是說邢讖思厲害到不應該受傷, 而是邢讖思作為調查局武器庫管理者, 他有無數超過自身異能的自保手段。
就連秦招和他一對一打起來,都很難在幾回合之內傷到他一分一毫。
可這樣的邢讖思,在遇到一夥異能者後, 竟然被對方一掌劈開, 匆匆落跑。而他自己毫無防備,甚至連一個追蹤的暗器都沒扔出去。
“是你。”
秦招這個問題對彆人而言或許有些沒頭沒腦,但邢讖思應該能明白他說的是什麼。
之前他懷疑調查局內部出了叛徒, 現在看來,大概率就是邢讖思。
是他把門橋的事情透露出去,是他引來了偷渡客,黑市裡販賣的地圖和攻略多半也是他。
“什麼是我?”邢讖思鼻子皺了皺,“對對對,都是我。你能想到的,都算我頭上。”
他打著馬虎眼,忽然嘖了一聲,喊了句:“你們還藏著乾什麼,等我被他砍死了再出來收屍嗎!”
此話一出,秦招幾人皆是一震。
邢讖思竟然還有幫手?
可是明明秦招一直沒有合眼,如果周圍有什麼能量波動,他立刻就會發現。除非……那些人的勢元都比他高!
秦招在如此緊急的情況下,並沒有第一時間進攻,而是先看了九裡一眼,對他說:“你試著使用你的異能,建立起一個阻絕勢元的空間。把我攔在外麵。”
他要用共感的話,在座所有人都不可幸免。
秦招過去和人作戰從來不會瞻前顧後,他最多大喝一聲,告知所有人他要使用異能了,讓他們自己跑。跑不掉便自求多福。
但這一刻,他卻為了身後三個無辜受牽連的人停下來耐心囑咐,要是調查局其他人來看了,必然會很驚訝他的改變。秦招自己倒是沒有想那麼多。他最近照顧雁風潯習慣了,順手也便把其他人照顧一二。
萬幸的是,一直顯得笨拙的九裡,竟然在這關鍵的時刻臨危不亂起來,他雖然依舊對使用勢元很生疏,但急中生智,將自己的空間擠壓換了個方向,成功在空氣中堵出一道牆。
秦招誇了他一句:“很好。”
與此同時,慢慢有人影朝他們靠近。邢讖思沒有唬人,他確實有幫手。五六個身著相同深色製服的男人從密密麻麻的叢林中鑽出。
他們絲毫沒有畏懼秦招的共感能量場,就這樣大搖大擺地出現在這裡,每個人臉上都麵無表情,好似專門訓練過一般冷酷得死氣沉沉。
秦招回身,冷漠抽刀的同時,迅速釋放能量,霎時間,屬於共感的勢元鋪天蓋地,漫過了方圓百米。
然而對麵的邢讖思卻笑了。
那笑聲,和他昨天對著秦招的笑如出一轍。帶著諷刺,無比囂張。
“你還沒發現嗎?”邢讖思緩緩撐起膝蓋,站了起來,對秦招說,“我的勢元,早就突破一萬。你共感不了我。”
秦招向前走去,並不被邢讖思的話所恐嚇:“不用異能,我照樣殺你。”
話音未落,人影如閃電般驟然消失,再落下時,刀鋒殘影已經削掉邢讖思身前兩個人的腦袋。
明驕忍不住在後麵鼓掌,伊斯亞卻覺得哪裡不對,按住了他的肩:“第六感還在嗎?現在什麼情況?”
明驕默默閉上嘴,後知後覺地重新感受了一下自己的直覺所在。
“奇怪……”明驕抬頭看了一眼懸崖對麵,然後又轉過頭,看著正在快刀斬敵的秦招,說,“剛才還覺得心裡撲通撲通跳著,好像快死了。這會兒突然什麼都感覺不到了。”
“什麼意思,異能這麼快失效了?”
“不是……與其說失效,不如說,我的第六感告訴我,現在它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明驕撓撓頭。
“啊!”
從頭到尾都十分安靜的九裡,忽然短促地叫了一聲。
明驕和伊斯亞的注意力被他引去,九裡指著秦招的方向,輕聲道:“長出來了!”
“什麼長出來了?”明驕看過去,隨即倒抽一口冷氣。
伊斯亞也看見了那一幕,不可思議:“怎麼會這樣,被砍掉腦袋的人不流血就算了,竟然還重新長出來一個頭?!”
秦招沒有他們那麼多時間來驚訝,當他發現邢讖思的那幾個幫手竟然砍不死之後,他立刻改換了策略,不再浪費時間攻擊這幾個人,而是直取邢讖思。
保護邢讖思的黑衣人好像幽靈一般,無論秦招從何處進攻,他們總能追上。
他們的異能各有千秋,物理係,精神係,那些攻擊落在秦招身上,不痛不癢,但會讓秦招心慌——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受傷,他會擔心,會不會在某一刻就忽然倒下。
為了速戰速決,秦招將大部分的勢元聚集在手中,而不赦的勢元也一起聯結,刀身好似猛的拉長,形成一道近三米長的能量刀,一撩一點一砍,肉眼可見的,那幾人身體被削成碎塊。
秦招抓住時機,衝刺向前,下一刀,砍向邢讖思——
可邢讖思似乎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裡。
他隨手便從兜裡掏出了一個小巧精致的天秤。
和堯希拿出的那個舊東西不同,這才是最新型號的“裁決”。
“很多年前,我替辛老修複裁決時,幫他改了一下大小,武器庫裡便留了個樣本,這裡麵有他貨真價實的審判之力。”邢讖思優哉遊哉地躲在幾個黑衣人身後,笑著看秦招,“你想試試嗎?”
秦招手上動作一頓——他從來沒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的同伴會變成敵人。
如果對手是個超級大蜘蛛,那秦招可以玩了命地跟它打。可邢讖思卻不同,他比秦招還要早幾年進入調查局,他甚至還親自帶過幾節秦招的作戰課。就連秦招手上的不赦,都在幾年前拿去給邢讖思保養升級過。
他根本沒有學習過如何對付一個對自己知根知底的叛徒。
秦招唯一能夠想到的辦法,就是去受傷。
通過受傷,他的勢元可以暴漲,從九千漲到一萬,隻要超過了邢讖思的勢元,他就可以共感壓製對方。
他的腦海裡一閃而過雁風潯的聲音。
——你再拿刀捅自己一次,我還有辦法收拾你。
秦招猶豫了0.01秒。
他想,雁風潯已經走了,他已經管不到自己。眼下隻有這個辦法才能和邢讖思一戰。於是秦招很快做出決定,他再次提步向前,這次他的目標隻有一個——讓自己受傷,然後在巔峰狀態下殺了邢讖思。
刀終究沒能砍到邢讖思身上。
那幾個被秦招砍得七零八落的黑衣人,竟然不知何時,又變成了完好無損的模樣,他們替邢讖思挨了刀,同時一起向秦招發起進攻。
“為什麼!究竟為什麼!”明驕在後麵聲嘶力竭地大喊,“怎麼可能砍不死!”
為什麼……
秦招也想問,為什麼?
他已經能夠感受到,自己受了很多傷,他的勢元在短時間內就突破了一萬。這種程度,就連之前的也不可能躲過秦招的共感。
可是,那幾個麵色冷酷的黑衣人,毫無反應。
反倒是邢讖思似乎開始滲出冷汗,他的勢元隻有一萬多一點,差不多就是秦招現在的共感強度,繼續下去,他很快就會被秦招共感。而秦招現在顯然已經到了身體的極限邊緣,要是共感成功了,邢讖思也就離死不遠了。
他斂了臉上的笑意,手握裁決,準備對秦招使用審判。
但隻一瞬間,邢讖思的手卻忽然一抖。
裁決掉在地上。
竟然是九裡在慌亂中,使用出了一點異能。他按照之前秦招所說的方法,在周圍建立了領地,然後感知到了邢讖思的位置。但他能做的有限,操作也不熟練,隻能夠將裁決從他手上打掉。
但這已經夠了。
秦招趁著邢讖思注意力分散的一瞬間,將不赦猛地刺向邢讖思。
這一次,那幾個黑衣人阻攔不及時,邢讖思被刀狠狠洞穿了肩膀,血液與不赦的勢元接觸的瞬間,他驚恐不已,轉身就跑,還罵了句:“操,真他媽難纏……”
邢讖思帶著傷,跑得倒快,他怕一旦被共感就來不及了,所以頭也沒回,大喊了一聲:“彆留活口!”
秦招要追,再被攔住。
不知是哪個黑衣人的異能,竟然是自然係,曆經一陣呼風喚雨後,天色已經暗得快要看不見周遭環境。
每一陣風吹過,對秦招來說都是一次皮開肉綻。他並沒有躲,也躲不掉,他寄希望於讓勢元增長,來共感這幾個人。
可秦招也是在這一刻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他的傷害反應機製,竟然也對這幾個人沒有起作用。他們對秦招造成了如此大的傷害,自己卻毫發無損。
那一瞬,秦招忽然覺得很無力。
不是因為打不過,而是因為找不出打不過的原因——他們比他強,強到哪種程度?他們勢元比他高,又高出多少?
秦招這麼多年一直被人稱作無敵,可現在事實擺在麵前,他不僅不是無敵,他連對方的破綻都找不出來。
“雁……”他撐著刀柄,但逐漸就沒了力氣,身子一軟,虛虛跌坐,“雁風潯,我好累……”
想停下,想休息,想弄清楚自己為誰而戰,又該如何勝利。
可是身後隻有幾個不僅幫不上忙,還隨時可能會被秦招共感導致誤傷犧牲的倒黴蛋。他不能停,一停所有人都會死。
秦招掃了一眼那幾個黑衣人,一咬牙,撐著刀又要站起來。
要死,也拉著他們一起死!
秦招忽然對著其中一個拿武器的人,猛的衝了過去——他不為彆的,隻等著那人的武器插入他的身體。
瀕死狀態下,秦招的勢元會成百倍的暴漲,已經不是人類靠吃獸魄就能追趕到的地步了。在他死亡的那一刻,無論是再厲害的人,都得和他一起陪葬。
秦招忽然扯起嘴角,齒間滲出鮮紅的血。
倘若雁風潯看見,也許會誇他一句:你終於知道怎麼笑啦。
可惜,雁風潯不在,他隻能笑給這群即將和他同歸於儘的人看。但笑完又冷下來,憤怒與悲傷交雜成了一種複雜的痛苦。
他一方麵想,幸好雁風潯走了。另一方麵卻又想,他沒有見到他最後一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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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認識雁風潯以前,秦招是不了解喜歡這回事的。
被調查局帶回來之前,他接受殺手訓練,他的本能是活下去,每天隻需要吃飯睡覺,無欲無求,彆的什麼都不乾。彆人惹了他他不惱怒,彆人欣賞他他也不欣喜。
他從來不覺得自己要乾什麼事,沒有念想,沒有野心。
後來到了調查局,他們起初教他過普通人的生活,可是慢慢地又覺得秦招異能很好用,於是著重將他培養成特戰人員。
那時候秦招的本能依然是活著。和在殺手訓練營沒什麼兩樣,除了吃飯睡覺,秦招都無所謂,他們怎麼說,秦招就怎麼做。
最初和雁風潯見麵的時候,他問過秦招,你怕死嗎?
那時候秦招真的很迷茫。
在雁風潯以前,從來沒有人這樣問過他,秦招也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他覺得他不在乎有一天死去,因為對這個世界沒什麼特彆大的留戀。反正都是在接受指令,完成任務,重複又重複。生或者死,對他而言沒有特彆大的區彆。
所以秦招毫不猶豫地說自己不怕。
倘若是彆人,也就信了。可雁風潯沒有。
他篤定秦招說了謊,又或者秦招連自己怕不怕死都沒想明白。他要秦招慎重思考,重新作答。
那是秦招第一次開始思考這個問題——在不被訓練營和調查局指導的情況下,僅靠自己去思考這個問題。
他怕嗎?怕。
如果不怕死,為什麼不早早了斷,要留在殺手訓練營裡,每天打打殺殺,掙口飯吃?
如果不怕死,為什麼要在調查局的療養中心做那麼久的心理治療,最後還被溫聞帶回去,每天按時打卡,對調查局的工作從未推脫?
說到底,還是想活著,不想死。
他首次承認了自己對死亡的畏懼。他希望自己的身後也能有人守著,也做一個有退路的人。
在秦招承認自己怕死的那一刻,好像就對雁風潯敞開了一道門。那扇門後麵關著的,是這麼多年從來沒有人在意過的,秦招的怯懦。
雁風潯透過那小小的口子往裡一看,看見了脆弱的他,笨拙的他,看見了無聲求救但屢屢受挫的他。
雁風潯不僅看見,還往裡探了一隻手,他抓住秦招。
可能那時候的雁風潯,根本不是為了討好或者拯救秦招,他就隻是剛好抓住了他,僅此而已。
可小小的口子越來越大,起初的那些不經意,後來都成了驚心動魄。
秦招對雁風潯根本不是一點一點慢慢地喜歡,他從一開始就喜歡。
從雁風潯接住傷痕累累的他起,他就渴望這人下一次也接住他,永遠都要接住他。
隻是這喜歡來的突然,又不是道早有答案的數學題,秦招什麼都不懂,就把自己對雁風潯的珍惜都算在了工作頭上。他努力對雁風潯好,遷就縱容,當著所有人的麵偏愛他。一問,便是為了作戰協同。
直到雁風潯親他,讓秦招發現,原來他想要的是這個,他要比擁抱更多的東西。
於是那一刻星火燎原,燒光了秦招這麼多年的平靜。
秦招淺嘗了人類情感的快樂,折疊空間是他這麼多年以來做過最慢,但卻最令人著迷的任務。他竟一度覺得,死在裡麵也是愉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