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這人怎的聽人說話抓不住重點?餘嫻深覺自己已經很放下麵子,委婉提醒他主動圓房了。且還以梁紹清與他的笑談作了鋪墊,他若是個看過些話本子的人,就該知道此時應一把給她摟住,解釋他和梁紹清的笑談都是扯淡,並發誓此生此世絕不與她和離,再與她水到渠成地圓房。
現下卻問她和那群麵首是不是有了開始?
“知好.色則慕少艾③,實則,並非羞於啟齒之事。”這下應該懂了吧?都點得這麼明白了,她對那群麵首的美貌是坦坦然的傾慕,而他亦有美色,還有平日裡對她聊表的情意,比那些麵首多了真心,自然是不一樣的。此時當然要統統拿出來。
她承認了?她饞麵首的美色。蕭蔚眸色漸深,心道情愛果然隻是風月,平日裡聊表情意,多餘了。想必是氣自己作的相思局無用,他的心口湧上些酸澀的熱潮,他將其歸為懊惱,催得眼底淡漠似譏嘲,輕輕抬手撫她發絲,卻又流露出一抹柔色,“那我呢?”
他呢?他此時一身濕意,如白蓮幻化成妖,出水伏岸,披著清冷月色與她夜聊,又仿佛下一刻就要變為鮫人遁水離去。
餘嫻癡迷地望著他,還不忘拉扯一番,“你如何?你……想與我和離嗎?”
她癡迷的模樣,像躍出水麵攀咬蓮花的鯉魚,頻頻咬,頻頻觸,頻頻落,濺了白蓮一身水,咬下白蓮的心瓣,卻自得地搖搖魚兒尾巴就想溜走,去尋下一抹蓮。這條魚兒鱗紅泛光,滑嫩鮮美。蕭蔚微微眯眸,覺得眼前這女子,似乎學去了他幾分釣惹的招數,難怪發掘了與彆的男子尋樂的趣味。
實則,餘嫻天真得什麼都不知道。她隻是想保住自己的矜持端莊而已,她有什麼錯?蕭蔚若不想同她和離,必然會主動解釋與梁紹清笑談的事。
可蕭蔚沒有,他好像有點生氣。也不知道氣什麼,是還沒想出如何解釋,惱羞成怒麼?蕭蔚也不像這樣的人。
“我想。”他故作一頓。
想什麼?與她和離?餘嫻下意識拽緊了他的衣襟。
蕭蔚感受到魚兒又朝他躍起時掃過瓣邊的魚鰭,遂用狐狸眼勾她再跳一次,“想做你口中,你與之尋樂之人。”再跳一次,我給你咬。
氣氛一滯,兩人幾乎同時合眼探身湊近。
傳說鄞江有一神池,白蓮會折腰,錦鯉要咬心。初時,蓮瓣一層層掉落,散得滿池都是,魚兒徜徉池中,頻頻被散落的蓮瓣所絆,原來那蓮瓣之散亦有跡可循,隻為將魚兒引到一個地方。
沉夢之枕,就在此處。餘嫻緩緩睜開眼,帳簾朦朧,蕭蔚正看著她,側頰血紅。
然而極度荒謬的是,池深水沉之處,魚兒和白蓮都不喜,咬著蓮瓣的魚兒遂又浮起,輾轉至上。
一浮至水麵,頃刻蓮聚似潮,將魚兒推至岸邊,此處有水為鏡,映照出蓮貌,再看紅鯉,叼著心瓣,無水窒息之狀,頻頻呼氣,煞惹憐愛。
於是蓮瓣被神池之水推著湧撫魚身,魚兒淺鱗漸落,露出與白蓮相接時留下的醒目痛痕,魚兒欲回水,頻頻攀蓮而咬,白皙的蓮瓣上,便留下一處處狼藉咬痕。
此成蓮折腰,鯉咬心之怪傳。
然而折腰咬心,又名斬腰食心,亦是悍世酷刑,如雷貫耳。蕭蔚猛地睜開眸,自餘嫻的頸窩處抬首,陡然撞入鏡中人眼眸,原是梳妝鏡內映照出的他,正滿臉驚詫慌亂,凝視著自己。
與此同時,映照出的還有赤心蓮與碎鱗鯉的繚亂之景。
心臟傳來異常的刺疼,他捂住心口。
這是什麼?
他在做什麼?
麵前這人,可是餘宏光的女兒!他隻能為利誘她,不能被她所惑。
他低頭看向餘嫻,忽然退卻的暖意讓隻著片縷的她覺得有些冷,遂蹙起眉緩緩睜眼,見蕭蔚正凝視她,她心慌得不知所措。
蕭蔚與她對視,暗中壓製心絞之痛,餘嫻也就一直這麼看著他,揣測頗多。
待絞痛散去,心念磨平,他的欲也終於平息。
忽然,餘嫻似想通了什麼,紅著臉問他:“難道……你真有隱疾嗎?”
蕭蔚的火差點沒又翻上來,咬牙切齒回,“我沒有。方才我都……”他話說一半,難以啟齒,大感窘迫,遂彆過頭躲開她的視線,暗擂心鼓。
怪了,他這樣喜怒不形於色的人,也會因這個羞惱?從前聽她說要為他烹煮牛鞭都很淡然,現在卻在意她說這樣的話了?他想說,方才他都如何?
餘嫻想了想,恍然大悟。此話之意,此話所述,確實悍然。她捂住臉。
見她這般反應過來,蕭蔚也生出尷尬,這風月真是……無端催生惱人之意,不是人該沾的東西。
兩相沉默不知多久,外邊敲鑼聲提醒三更天,他倆才沒那麼害羞,隻是彼此都不敢看對方眼睛。餘嫻拉了拉衣襟,方才太荒唐,她再回想起來竟覺得出格,不像是她會做的事,遂推開他,將散落在地的衣裳撿起來還給他。他迎她便和,他拒她不留,這般模樣,應當稱得上是彌補了矜持。
蕭蔚接過衣裳,吞吞吐吐地謝過。
要入睡,便要登床榻,想起方才還在這上邊滾了一圈,雙雙又紅了臉。
餘嫻腳指尖兒都快抓進地裡了,她的外裳和鞋就是在此處拋飛的。
天啊,殺了他吧,他都乾了些什麼啊!蕭蔚咬牙,扶住額緊張道,“我、我還有公務,今日去書房睡。你快歇息吧。”說完他落荒而逃。
枕上,還有兩人交織的發絲香氣。餘嫻徹夜難眠。
次日一早,趁著蕭蔚上朝還沒回來,餘嫻吩咐春溪去跟良阿嬤回話,她想通了,她要去陳家避幾天。這世上還有比行房到一半打住,之後兩個矜持的人都頻頻回想起各自荒唐更難堪的事嗎?壓根沒有。
聽聞她想通了,良阿嬤當然高興,當即為她打點行裝,生怕慢了一步她會反悔,從得信,到出門,攏共隻用了半個時辰,可謂風馳電掣。
因著餘楚堂出事那日,餘母就有了把餘嫻送到麟南住幾日的打算,所以麟南那頭也一早派了人來,就等著壽宴後把人接回去。十幾個帶刀護衛,插著陳家的幡子,不管是無意者還是有心者,都不敢接近。
餘嫻並未帶走機關匣,阿娘那封信她還未拆看,倘若回來時蕭蔚私自拆過了,她必能知道,而他為何拆看,也需要給出說法。但她相信蕭蔚不會動。
蕭蔚當然不會動。他昨夜攬著餘嫻去床榻時,就瞥見了。突然將此物放在顯眼處,定是餘嫻為了防良阿嬤,那麼裡麵除了花家的回信不做他想。餘嫻上次同他說,她調查的是薛晏,卻問他要了五十兩,這個價格,一定還查了彆的。他不知是什麼,但昨夜與餘嫻的親密,會讓餘嫻親口告訴他的。
思及此,他回想起昨夜險些沒有收住勢的翻覆,若不是想起了斬腰烹肉的陳年舊事……
那高官褪衣盤礴,坐於草席之上,接過玉碗問,“餘兄,此物是……?”
山中烈日照在閻羅麵龐,連汗水都是攝人的,隻見他猙獰大笑,“肉糜罷了!怎麼,你不敢食?”
高官喃語:“何肉之糜?如此怪異。”
他於刀劍縫隙中怒目,聽得字句:
“前朝餘孽,罪臣之肉。你腳邊這一名無知小兒,便是他們的遺子。”
饒是侍主不同,也是錚錚鐵骨,寧死不屈之人,為主敬忠,大義而死,最終落到他口中,不過“肉糜罷了”四字。
兩年前,蕭蔚於死牢中審問“薛晏”。“薛晏”控訴餘宏光慘無人道之行,何止罪狀書上寥寥幾句,牢中聞者傷心,無不悲戚,但餘宏光走了過來,問他審問得如何,他也隻是風輕雲淡地向他施禮,回道,“罪徒狂言,字句不實。”
不是不實,又確實不實。如今的餘宏光仿佛被玉匣抹去了真麵目,仁義厚德,行端坐正,全不見昔日殘暴。這時候無論是誰站出來說他是嗜血啖肉之人,都不會有人相信。這讓蕭蔚一度懷疑,餘宏光是不是換了個人,與他並無仇怨。
可這幾年共事間,他也發現,倘若有人提起二十年前,餘宏光又會膽戰心驚,作遮掩之狀。
這一切隱秘,一定就在玉匣之中。揭開玉匣,就能揭開他的真麵目,揭開蒙蔽陛下赦免於他的那層麵紗。
他搜羅玉匣數年無果,接近餘宏光數年,亦從未見過。要拿到玉匣,行不通。隻能去問窺過玉匣內景之人。除了陛下和餘氏夫婦外,隻有那些被請去窺匣的官員。他們身上的謎題,無非就是三點,殺他們的人是誰?為何看過玉匣就會被殺?他們死後,家眷去了何處?
第一點可解,如今看過玉匣又活著的幾人,定然就是殺他們的人。無論是誰,這麼大的事陛下沒有深究下去,那麼一定經過他的首肯。因此,玉匣內景,一定涉及新朝初立時國之根本。
因此,第二點亦可解,幾位高官所窺之景為絕密,不死,恐會撼動朝野。
第三點他查了多年,無法追尋,假如這些人死了,那麼高官死的那一夜,就不會活。說明陛下有心放過家眷。這等隻能從餘家之口撬出來的東西,唯有依靠餘嫻的力量,才能為他探清了。
而此時,餘嫻也如心有靈犀一般,坐在馬車上,邊吃著春溪和阿嬤剝的新鮮的葡萄,邊試探良阿嬤。
“阿嬤,阿娘幼時也像我幼時一般頑劣嗎?”
良阿嬤微愣,陷入回憶,“夫人要頑劣得多。你幼時的頑劣,隻是活潑,和夫人比起來,算不得什麼。”
餘嫻沉吟,“那阿娘幼時都玩什麼?”
良阿嬤用簽子為她剝了果肉遞給她,“爬山,打漁,挖地洞,釣蝦子,你能想到的,她都做,帶著奴婢和陳家的護衛們上山打鳥,打得那片兒鳥都不敢來了,和豬圈裡的豬崽滾一身泥,老家主佯裝訓她,她還皺鼻子哼哼,不服管教。”說著她笑起來,想起快活日子。
餘嫻笑得拍手,又欣然問,“爬山打鳥?是每年都辦燈會的廟子後頭那座山嗎?”她說的是花家那座山。
良阿嬤手中動作一滯,抬眸看了她一眼,又垂眸搖頭,“不是那座。”
“那便是更高的那座了!”餘嫻驚呼,“阿娘幼時的身體那樣好嗎?爬上去了還有力氣打鳥?”
良阿嬤的喉頭上下一梭,點點頭,輕聲道,“夫人以前,身子是很好的。”
“那後來呢?”餘嫻想起阿娘常補的藥膳,“為何突然不好了?”
良阿嬤戳那果肉,似是忽然花了眼,怎麼都戳不著,蹙起眉頭,顯得皺紋更多了,“誰知道呢,也許是鄞江的風水,一直也不養她。”
靜默片刻,餘嫻伸出手將簽子拿過來,一下就戳中了果肉,她挑出來,放到銀杯子裡,遞給阿嬤吃,又似不經意地問,“那阿娘為何還要逃婚?”聲音輕細謹慎。
“為了你阿爹那個冤種。”良阿嬤笑了,“真是傻透了。”
她竟不稱呼父親為“老爺”,還用“冤種”罵他,餘嫻愣了瞬,“阿爹怎麼成冤種了?”
斂起笑,良阿嬤並不回答。
餘嫻又岔了話題,“馬上要到年末了,阿娘今年會回麟南嗎?要不,咱們到時候去接她,夫君還沒回來見過外公,一大家子都回來,熱熱鬨鬨的,好不好?”
良阿嬤搖頭,“今年更是不會回去了。”
餘嫻心中揣測,今年唯一的異狀,便是玉匣,難道當初阿娘和外公不睦,除開阿娘逃婚,以及讓陳家歸順了朝廷外,玉匣還占了首要原因?又或許,這三件事,本就有什麼聯係。
她認真將三件事串了片刻,恍然驚了。假如,阿娘為了冤種父親逃婚,隻為共麵玉匣之禍,阿爹當時下了大獄,外公為了幫阿娘救阿爹,才讓陳家歸順。她竟覺得能說通。真要如此,那阿娘擊鼓鳴冤,請陛下窺的,或許不是玉匣,而是百年鍛兵世家的臣服,隻是托了這番說辭。
但外公會救阿爹嗎?他本就不願阿娘逃婚去鄞江,巴不得阿爹死在牢中才好,怎麼會拿陳家救他。除非阿娘以自己的性命相挾,但阿娘當時要救阿爹,她要真死了,外公更不會救阿爹了,外公肯定知道阿娘不會真的自儘,所以阿娘也絕不會這樣逼迫。
一定是阿娘做了什麼事,外公要救的,是阿娘才對。
餘嫻這次留了個心眼,沒直接問出來。生怕阿嬤一封書信寄回鄞江,阿娘不管什麼隔閡,直接跑回麟南來打她。
回過神,良阿嬤已經盯著她不知看了幾時了,餘嫻怕被看破心思,忙問道,“怎麼了阿嬤?”
良阿嬤瞧著她頸子上的痕跡,斟酌了下說辭,“姑爺昨夜……對你好了?成了嗎?”
餘嫻抬手捂住,紅著臉搖頭,聲如蚊吟,“沒有。”
良阿嬤便歎了口氣,拳頭都握緊了,也不知她怎麼就喜歡這麼個人。和夫人一樣的沒得眼光,搭進去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