擲地有聲的兩句話, 落到醉了酒的餘嫻耳中,隻覺得一股豪情激昂被強灌入腦,模糊間門, 瞧著眼前這個阿嬤不再是良阿嬤,而是溯洄史之蒼瀾的逆旅人,她的麵容逐漸被激流削回了年輕模樣, 眼神中的壯闊激流不歇地湧動, 那是餘嫻不曾見過的堅毅。
餘嫻好像明白,這份堅毅, 就是屬於良阿嬤的特立獨行。
所有人都覺得阿娘做了不可饒恕的事,外公叱責阿娘攜陳家歸順朝廷,大哥怨恨阿娘不拿玉匣救禍, 知道傳言的人背後對阿娘當年獻寶媚上以救阿爹的事指指點點,就連阿娘自己也歎罪孽深重, 身為阿娘的女兒, 聽到她這樣說自己時, 同樣立即相信了,還自以為是地包容阿娘犯錯。唯有良阿嬤堅定地說, “你阿娘,是真正的英雄。”
她到底曾見證過怎樣的傳奇?又與阿娘經曆了怎樣的苦難?餘嫻歪著腦袋, 酡紅的臉上,一雙明眸炯炯有神, “阿娘是真正的英雄,阿嬤也是阿娘的英雄。”
良阿嬤凝視著她,一隻手落在她的肩膀上,逐漸握緊,“那你告訴阿嬤, 你為何要知道這件事?”
餘嫻覺得肩膀被捏得很痛,但阿嬤神情是從未有過的認真,她便不呼痛,迫使自己認真想了這個問題。
“起初,是想讓阿娘知道,不管她做了什麼,我都不會感到害怕,想著等我查到了,便站在她麵前同她說,這沒什麼,好讓她不再終日惶惶。後來,我察覺外公和阿娘不睦也與玉匣有關,便更想幫阿娘解開心結,同外公和好。如今,傳言肆虐,太多人覬覦玉匣,但我知道這事沒這麼簡單,所以我要查清真相,保護阿娘,安撫阿娘。”
良阿嬤重重點頭,“好。阿嬤可以給你要的線索,但阿嬤不會直接告訴你,因為實在不清楚你到底有幾分堅定。你要讓阿嬤看到你的決心。”
“我的決心?”餘嫻疑惑,“怎麼看?”
良阿嬤撫著她的手,“你若願意追著奴婢給你的線索,一直走下去,不論查到怎樣可怖的往事,牽扯到怎樣複雜的內情,不到最後揭露全貌的那一刻,絕不退縮,便是決心。”
餘嫻一邊想,一邊緩緩點頭,“好,絕不退縮。”她看見良阿嬤鬆了一口氣笑了,便也彎著月牙眼朝她笑,“阿嬤,為什麼之前寧可打我一巴掌也不讓我查,如今卻願意背著阿娘幫我了?”
良阿嬤抬起手,盯著掌心默了很久,久到餘嫻快合上眼睡過去,突然被她的聲音驚醒。
“老家主同奴婢說話了。”
“他問奴婢,跟著你去了,你阿娘要怎麼辦?你爹公務繁重,從前都是奴婢陪著你娘熬過那些惶惶日夜,如今奴婢跟著你了,玉匣傳言又席卷而來,她一個人多害怕。”良阿嬤鄭重地握住她的手,“奴婢看到了你的些許決心,所以奴婢希望,現在換你,來做你阿娘的英雄,做餘府的英雄。”
或許是酒太烈,燒得她渾身濕熱,才讓阿嬤手掌的粗糲和冰涼如此明顯。餘嫻沒想明白良阿嬤之前如何就看到了她的些許決心,但她能做全家的英雄了,那就莫管其他,大膽地做吧。
她東歪西倒地站起身,因著腿腳發麻又趔趄了下,被良阿嬤扶著站穩後,竟又給自己倒滿一杯酒,“四敬餘府的新英雄,敬阿鯉的決心。”
良阿嬤毫不猶豫地舉杯,這一杯,不得不喝,世上再沒有一個人,比她更希望餘府不再為玉匣所擾。從前她隨陳桉的吩咐,一味保護阿鯉,卻不想,在阿鯉心中埋下更執著的根,自從上次看到阿鯉那樣的決心,她已經有些動搖了。如今聽阿鯉說完她的願望,她徹底明白,自己打從心底裡希望阿鯉長大,做陳桉的英雄。
飲儘,餘嫻徹底醉了,纖指輕摁著腦袋,合上眼晃了晃,良阿嬤攙著她回屋,示意春溪打水來。
“這麼點酒量也敢來套我的話。”良阿嬤搖頭歎氣,把餘嫻扶到床榻,示意她坐下,她卻抱著良阿嬤的手臂不坐,“怎麼了?”
餘嫻咬了咬下唇,嘟囔道,“線索。”
良阿嬤笑,“醉成這樣還記著呢?明兒個親自寫,寫了給小姐親自過目,急什麼呀。”
餘嫻卻搖頭,她打心眼裡認為次日良阿嬤會反悔,便是醉了她也要在今夜拿到線索,否則絕不睡。良阿嬤拿她沒辦法,又引著她到一邊書桌去,提筆寫罷,對折好,放進她的錢袋裡,又收到書桌邊的櫃子中,“放這兒了啊。快歇息吧。”
適逢春溪抱著打好的水進來,示意良阿嬤也早些休息,這裡有她在。良阿嬤應聲離去,讓春溪來扶她。
春溪將水盆放在書桌邊,順勢扶著餘嫻在書桌邊坐好,見她一直發愣,便一邊給她擦臉,一邊問她在想什麼。
餘嫻按了按腦袋,嬌紅的臉上滿是困惑,“我在想,我為何坐在這裡?”
春溪糊塗,“不曉得,奴婢方才進來就見阿嬤和您在這,也許是您自己非要過來的吧?要做什麼嗎?”
餘嫻想了下,好像是有什麼事在此了結了,既然了結了,為何還要在這呢?想必是還有一樁事沒了結,“用膳前,我在做什麼?”
春溪仔細想了想,“在看姑爺送您的匣子?”餘嫻恍然,抬手示意她幫忙拿過來,春溪隻好放下巾帕去找。
匣盒打開,裡麵的芍藥和素箋露了出來,餘嫻看著素箋沉默了一會,撚起來朝春溪揮了揮,“他給我寫了信,附贈了一枝芍藥。你說,是什麼意思?”
春溪哄著她更衣,隨口回道,“芍藥麼,將離咯,當然是說……嗯,沒想到將要與您分離,聊表思念,盼您早歸。”她瞅了眼素箋上的字,“您看,這不是說您是他的家眷麼,家眷家眷,家中眷戀。姑爺這是舍不得您走,您一走,他就開始想您了。”
春溪不由得佩服自己於情愛上無師自通的聰慧。餘嫻確實覺得她伶俐,繼續問道,“那我是不是也該給他回個信、贈枝花,表達一番我對他的思念?”她的神情不像是在詢問,倒像是在教導春溪,何為做人應有的禮貌。
這就有點叛逆了,春溪囁嚅著說不合適,“挺晚了,早點歇息,明兒再寫也不遲。”
“春溪,我腦海中、眉彎下、心尖上,好像有一股名為情思的熱潮要溢出來,”餘嫻突然握住春溪的手,放在自己心口,羞澀道,“我對他,從未言過的喜愛統統都藏在這裡,這會子溢出來了,人之所以為人,想必是因為人會表達感情,夫君是人,便同我表達了‘將離’‘家眷’四字,我是人,我卻不表達……我不表達還是個人?”
怎麼今兒個不寫的話人都做不了了?春溪擰著眉心道,小姐喝醉了怎麼是這麼個人,德行還是好的,就是喜歡拉著人說個不停,也不知道是在說服她,還是說服自己。
春溪撓了撓腦袋,“可您喝醉了呀,喝醉了,若寫得不稱心,沒有表達好感情,您還是個人?”她稍沉吟,恍然大悟,撫著餘嫻的心口順,“這股要溢出來的‘情思熱潮’,該不是您想吐吧?喝多了是會想吐的,腦子暈、眼睛熱、心口悶,這都對上了!咱等明兒酒醒了再寫吧,啊。”
“明日酒醒了,沒準就忘了要說的了。”餘嫻製止她給自己撫順胸口的手,嗔道,“我知道我喝多了,你莫摸了。”
竟還曉得自己醉了酒,坦坦然也不嘴犟?春溪想著,或許她也沒有太醉,執意要回的話,那便回吧,倘若明兒問起,自己可是勸過了啊,“那好吧,奴婢給您把披風拿來,再為您磨墨。”
春溪以為的“表達思念”,是從餘嫻離開鄞江,到抵達麟南這幾多日子,誰承想磨墨時不經意地抬頭一瞥,首行“萬華初見”四字甚是奪目。不是,她從兩年多前萬華節寫起啊?這不得寫到明兒天大亮了?!她不睡,咱丫鬟自己個兒還要睡呢。
“小姐,奴婢冒昧問一下,這個‘萬華初見’……”話說一半,見餘嫻笑盈盈抬起頭,眼角眉梢俱是柔情蜜意,春溪不忍,點點頭囁嚅,“萬華初見……真是好字啊。”隻是磨墨的手重了些許。
“對,萬華初見。”誰知餘嫻以為她是想聽自己寫的內容,興奮得邊寫邊念:“萬華初見,濯濯童山兮攜雲裹霧,君似皎月兮溪流上走,長身玉樹兮迎風立,執畫端然兮紅酥手,黛眉墨瞳兮青絲如綢,驚鴻一瞥兮叩我心牖。再相見,匆匆三兩語,識君高品,生如芥子兮心藏須彌,慕君風範,遂小樓赴約,枯坐一日兮心惶惶。複相見,風流倜儻兮謙謙有禮,君之僭越兮吾心所向。秋千戚戚蕩。歲聿雲暮不見君,魂牽夢縈兮相思難消……”
這還僅僅是個開篇,隨後光是容貌器宇,就洋洋灑灑三大篇,這是誇人?春溪心道,分明是誇那天上月,月中仙。姑爺看了不得美死?
興許是寫得太過激動,情思熱潮滿溢時,餘嫻頭一仄著實吐了出來。春溪哎呀一聲,急道,“小姐,奴婢就說吧,這滿溢的熱潮是您喝多了想吐呢!”
她趕緊拉餘嫻去收拾,餘嫻卻抱著桌子不走,紅彤彤的臉上神色焦急,“我還能寫。”
春溪急道,“咱去夢裡寫行不行?夢裡還能當著麵念給姑爺聽……”話音未落,餘嫻猛地鬆了手說“行”,春溪控力不住,險些絆倒。
半個時辰後,餘嫻終於躺下了,一灘水似的鋪在床榻,還不忘吩咐,“春溪,明兒一早可要把我的信寄出去。”
“知道了小姐。”春溪困得不行了,給她掖好被,哄道,“這信一定會送到姑爺手上,啊。您放心睡吧。”
話落,餘嫻放心地合上眼,又強撐起眼皮,“再折一枝紅豆捎上。”
春溪皺眉為難,“小姐您看看這是幾月啊,奴婢上哪找那相思紅豆?陳家也沒個愛花的人,沒有養花的暖房。”
餘嫻抬手虛空一指,“去小廚房抓一把也行。”說完徹底暈睡過去。
春溪無奈,喝的紅豆和相思紅豆可不一樣,但小姐說什麼就是什麼吧。她不想反駁給自己生事,這一夜可是折騰夠了。
第二日餘嫻睡到午時才醒,扶著腦袋坐起,頻頻倒吸氣。如良阿嬤所說,飲濯心而不忘,昨夜的記憶一股腦湧進來,痛得餘嫻蹙眉,她想到最要緊的事,趕忙跑到書桌邊找錢袋。
一張對折好的字條還穩穩當當地放在其中,她懷著異樣的心情,打開字條,赫然寫著一處住址。就在麟南。那些暴斃高官的家眷,就在麟南?是阿娘將他們護在羽翼之下了?還是彆有隱情?
她一刻也等不得,喚了春溪,後者聞聲進門,急匆匆地,手上還端著一筐紅豆。餘嫻一愣,問她在作甚。
“今早寄信的時候,發現小廚房沒有存的紅豆了,奴婢就上街買了些。買多了,廚娘說要拿來做紅豆糕,這不,奴婢在挑好豆子。”春溪晃了晃框子示意。
“紅豆?”餘嫻撫著額頭回憶,等等,她猛然想起信中露骨的表白,忙問,“信呢?”
春溪朝北麵虛抬了抬手,笑盈盈道,“放心吧小姐,奴婢是您最可心伶俐的丫頭,一早就托了最快的馬,送出去啦!”
餘嫻的雙頰霎時飛上兩抹紅霞,急道,“去找個更快的,追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