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厚積丘, 來時有先行者清道,回去時他們就成了先行者,步步艱難。良阿嬤得知餘嫻落水, 怪怨梁紹清不乾人事, 伴著嘮叨和咒罵, 幾人回到蕭宅已至傍晚。門口掃得清淨, 大爺揣著手指揮下人爬梯子給燈籠點火,聽見馬車聲轉頭迎接。
豆大的燈火被紅籠暈開, 照得地上都在反光。塵是除得很徹底, 良阿嬤粗略看了看,也沒空仔細檢查,張羅仆人們準備熱水和暖爐,自己則去煮驅寒湯。
臥房床角擺起一個爐子,蕭蔚抱著她坐在榻上烤火。許是回程途中耽擱太久,風雪再度吹著了, 餘嫻喝完熱湯就有點神誌不清,扒著他的衣裳,撅起小嘴湊到他唇邊親, “圓房吧…親我吧…”
唇舌滾燙,稍一湊近, 熱氣全都撲到了蕭蔚的臉上,見她眼神迷離,橫波盈盈, 蕭蔚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嗯,果不其然是惡寒發熱,不然不會這麼主動。
遂喚來大夫紮針, 春溪親自到後廚去煎藥,蕭蔚則打了盆水,留在房中隨時為餘嫻擦汗降溫。各自忙碌到半夜,燒退了些,但人還沒醒。她本就不是健朗的身子,預料到這幾天都會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蕭蔚白天上朝當值,休沐一日公務便堆積如山,用十成的力解決公務,隻為能再早些回家,然而時常被陛下傳去禦書房,到家仍是晚間,一連好幾日皆是如此,有時甚至要到半夜才能回,餘嫻都睡了。
他也不是第一年幫皇帝做事了,從沒覺得陛下這麼囉嗦過。縱然後宮隻一位皇後,不需要擔心妻子宮鬥受了欺負,但他就不想早點回去抱著皇後親一親嗎?若非聊的事秘關百官,蕭蔚簡直想裝作被餘嫻過了病氣,告假幾日。
一夜,正事談罷,皇帝與他聊起擢升之事,“朕本意是遂你的願,留你在六科做個三五年的給事,屆時朕再將你直升三品禦史,一是念著讓你在此期間站穩腳跟,一躍而上時,朝臣也不會有任何異議,二是因給事中本就圖個新人諫言,禦史雖與其職權相似,但結黨者頗多,恐不敢言,或是私心包庇,三是因朕本身也很願意你在這末位多留幾年,科道新人替朕做起私事來,比位高權重者要好用得多。朕記得,你之前也是這般打算,但你被拉攏的速度比你自己想象得都要快,若朕一直壓著不升,朝中肱骨會有異議,好事權臣也會看出端倪……你想去哪,直說吧。明年還打算留在科道嗎?”
實則,皇帝也很納悶,見過不想去某個職位的,也見過圖某個職位的油水撈著便利寧死不升的,卻沒見過不想撈油水還不想升的。怎麼,窮慣了,喜歡窮啊?
每次問他,他還都說是隻想以微末之身為朝效力,不貪富貴,又說什麼新人之資,恐難勝任,還說給事中直屬陛下,能直接為陛下所用,肅清障礙,是好事。雖然這借口都說到了皇帝心坎上,蕭蔚也確實是這麼做的,但皇帝也就聽聽,知道他在糊弄。
蕭蔚稍思忖片刻,“為時尚早。還請陛下斟酌,三年五載,臣未必等不得。而今刑部尚書是微臣嶽丈,若再將微臣升任高位,如結勢在朝,遭人詬病,屆時陛下難以權衡。”
“你直說吧。”認識這麼久了,皇帝微垂眸睨他,“起初朕許你科道三五年,直升三品你不要,而今不過一年,誇你的文書都堆滿一間屋子了,你上司每日呈秉,聲淚俱下,唯恐你沒有好前途,朕看著涕泗橫流的也煩,如今朕親自問你的意願,你居然也不要。怎麼,吃了熊心豹子膽,乾了一年就想進內閣,還是想位居一品啊?這想法傳出去,彆給熬了大半輩子的閣老氣死。”
蕭蔚再行禮,“臣並無此意。閣老經驗豐厚,學富五車,饒是陛下願意提拔微臣,臣也擔當不起,至多能跟在閣老身邊做個學徒罷了。”他知道再周旋下去,皇帝要生氣了,遂沉吟道,“師僚厚愛,陛下器重,不勝感激,無論是去三司還是六部,一切聽憑陛下安排便是。”
皇帝卻一寸寸打量著他的神色,並不言語,過了許久,他忽然壓低聲音問道,“你是有什麼私利要圖,必須留在朕的身邊作親信,時時親稟?想從朕這裡得到什麼嗎?”
蕭蔚微微抬眸,眸底浮起一絲笑意。
神交片刻,皇帝沉默了。他摩挲著圈椅上的錦緞,對蕭蔚說道,“再留一年吧…繼續留在朕的身邊效力。權臣拉攏,內閣教唆,得靠你自己端身正行了。”
蕭蔚肅然拜謝,“多謝陛下。”
忽然想到什麼,皇帝端詳他的臉色,直呼其名,“蕭蔚。”
蕭蔚拱手,“臣在。”
皇帝低聲道,“你知道,前朝有一名詐降的忠臣,薛何如嗎?他與妻子以衣帶相係,縊死牢中,朕也為之惋惜。後來才知,他闔家上下,上至太君,下至丫鬟,就連旁支,上百餘口人,得到家主自儘的消息後,也全數自縊,百道白綾掛滿梁間,有舊國喪殯之勢,舉目望去,如雪崩垂塌。彼時朕心想,忠貞之臣若此,饒是新君,也該以厚禮葬之。不曾想,再見到他們的屍骨時,生肉被剔,白骨成器……他們被烹了。朕知道,朕一直知道。”
不待蕭蔚回答,他繼續說道,“很晚了,你好像很著急回家,看清腳下的路。”他明白蕭蔚能聽懂弦外之音,揮手讓他退下了。
從禦書房走遠幾步,蕭蔚便不動了,扶著樹垂首,捂住心口疾喘著氣。平複了不知多久,有腳步聲接近,他才斂起神色轉頭看去。是皇帝身邊的親信公公,撐著傘,走到他身邊,“風雪驟然,陛下擔憂大人的身體,特派老奴送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