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歲最終沒有毀掉江宴的藥圃。
這裡的奇珍異草太多了,毀了未免暴斂天物,其中無論是療傷聖藥還是致命毒草,放在外界,都是各方勢力要搶破頭的存在。
他審視這些藥圃,最後走到一片月見草前,挑了挑眉。
朝歲從月見草前的石頭下,挖出了幾本醫籍。
叫醫籍實在是美化了,裡麵密密麻麻的字,寫的都是令人致死、致殘、致幻的毒藥,針對範圍,下至路邊螻蟻,上至化神境大能者,令人不寒而栗。
朝歲從這些書裡,看出來了,江宴有多無聊與惡趣味。
他甚至研究了,如何削弱烏龜一族的壽命。
一本正經的寫下,使長壽龜的子嗣,統統變成短命龜,致其滅族的方法,以及如何讓兔子的腿變成比烏龜還短,還有如何讓黃鸝鳥美妙的聲音,變成和烏鴉一樣嘈雜難聽......等等。
他總想把好的東西摧毀了。
幾乎每本醫籍,都隻寫到一半,後麵似乎不耐煩了,字跡越寫越潦草,直至完全寫著與醫藥無關的東西。
——哥哥。
醫籍後半,都是這兩字,紙上筆墨深深淺淺,混著被水珠打濕乾後的皺痕。
......小毒物,不會像個小孩一樣,邊寫邊哭吧。
朝歲嘀咕了聲,將醫籍放回原處,轉頭看到嬴辛盯著月見草中間,一棵山茶樹發呆。
朝歲走近,發現山茶樹乾,有著無數條劃痕。
劃痕很淺,像是用指甲留下的,山茶樹上,開了唯一一朵妖異的花。
不是白色,紫色,黃色......而是陰鬱不詳的黑色。
黑色的山茶花。
那顏色與嬴辛的黑眸,幾乎一致,他愣了愣,感受到體內魔源的顫動,著了魔般伸手觸碰。
朝歲沒來及阻止,山茶花化作一朵流光,從少年指尖鑽了進去。
嬴辛臉色一白,暈了過去,朝歲接住向地麵倒去的身影,無奈地歎口氣,將人帶回住處,放在了床榻上。
“隻是一點記憶而已,”
朝歲斜支著頭,看著睡著般的少年,嘀咕道。
“應當不會有事吧。”
與此同時,嬴辛腦海閃過了大量片段,隻不過,都不是屬於他的。
是那黑色山茶花的主人,江宴的。
*
江宴人生最初的記憶,是場混亂的殺戮。
刀光劍影,漫天飄落的竹葉,飛濺的鮮血,罡風在耳邊呼嘯,夾雜著尖叫、哀鳴、祈求......最後依稀凝為一句。
“逃——小葉,帶弟弟快跑!”
恍然間,一隻比他大點的手緊緊拉住他,朝遠方跑去。
過了很久,所有痛苦的聲音,被甩在後麵,直到完全消失,江宴懵懂地望向身旁的人。
那人跪在溪流邊,淚如雨下。
察覺他的凝視,隻比他大兩
三歲的孩提,小大人似的,用袖子擦了擦他臉蛋上濺到的血。
以為他嚇傻了,將他抱到懷裡。
“沒事了,弟弟,彆怕。”
哦。
是哥哥啊。
江宴從那場屠殺中回過神,冰涼的臉蛋,往哥哥頸間埋了埋。
“以後隻有我們兩個人了,”耳邊,哥哥嗓音微微哽咽,低聲道。
這些人生最初記憶,很快如風中吹散的煙,隻殘留在午夜夢回的時候,猶如夢魘般,將他驚醒。
不過小江宴是不怕的。
因為一睜眼,哥哥就在身邊,知道他做噩夢了,會安慰著將他攬在懷裡,輕輕摸著頭。
在江宴記憶中,這世界總是很冷,四季好像隻有寒冬。
他和哥哥一直穿著單薄衣衫,睡過最溫暖的地方,就是鋪著乾草的破廟裡。
時至凶年饑歲,大城小鎮,都有流離乞丐,他們並不是唯一無家可歸者,不少與他一樣大,四五歲的小孩流落街頭,四處乞討。
可江宴從不覺得自己和他們一樣。
他也不喜歡彆人叫他“小乞兒L”。
為了這事,他與一個‘鄰居’乞丐,打了一架。
對方比他大幾歲,不過他才不怕咧。
江葉草回來,就看到江宴一手揮舞著小拳頭,一手捏著石頭,臉上掛著傷,正和剛結識的乞丐朋友打得不可開交。
沒有半點猶豫,江葉草放下粥,加入了戰鬥。
打完朋友,江葉草指著江宴臉上的傷痕,憤怒道:“為什麼欺負我弟弟。”
朋友鼻青臉腫,捂著被江宴砸得血淋淋的眼睛,哇哇大哭:“我才沒有欺負他,是他先打我的!”
江葉草氣焰一下弱了大半,得知來龍去脈,氣焰徹底沒了。
乞丐朋友一把鼻涕一把淚:“我隻是叫了他聲小乞兒L,問他幾歲了,他就用石頭打我。”
本以為是對方趁自己不在,欺負弟弟,誰知是弟弟先打的人,江葉草愧疚的分了一半稀粥給乞丐朋友,剩下的在江宴咕嚕咕嚕喝的時候,摸了摸那小腦袋。
“為何打人,”
江宴還有點嬰兒L肥的小臉,喝粥時漲鼓鼓的,可愛極了。
他表情卻不可愛,像隻捍衛地盤的獸崽,氣勢洶洶道:“我才不是小乞兒L,”
沒人要的才是乞丐。
“我還有哥哥,才不是沒人要的小乞兒L。”他倔犟道。
江葉草眼睛微紅,瘦弱的手臂將弟弟緊緊抱著。
“哥哥肚子怎麼在咕咕叫,”把小臉埋在他懷裡的江宴,不懂道。
江葉草揉著他的後腦勺:“因為有個果子,叫咕咕果,哥哥路上吃了一個。”
江宴眨了眨琉璃般的烏黑眼睛。
原來是這樣。
他們住在一個昏暗潮濕的洞裡,江葉草從來不讓江宴出去,外麵的世界如何,江宴並不知曉,他每日提著一盞流螢小燈,在洞
裡乖乖等哥哥。
他怕黑。
流螢小燈,是哥哥在林間抓了一夜螢蟲,給他做的。
像星星一樣漂亮。
江宴最討厭冬天,尤其討厭下雪的時候。
那個被他打過的鄰居乞丐死了,死在一個大雪天。
哥哥發現他好幾日沒回來,出去尋找,最後拖著一個硬邦邦的屍體回來了。
不知凍死的還是偷人吃食被打死的,鄰居乞丐變成了屍體,死屍瘦如枯柴,麵色泛著紫青,單薄衣衫破破爛爛,難以遮體,全身僵硬的蜷縮著。
而鄰居乞丐,其實不過七歲,與哥哥差不多的年紀。
江宴第一次真正感到害怕。
他十根白嫩的小手指,緊緊握住江葉草的手,他想,自己再也無法獨自在洞裡等,看著哥哥出去了。
鄰居乞丐就是一去不返,回來變成這樣的......
江葉草找了片地,將人埋了,為其立了塊簡陋的木碑。
江宴很害怕江葉草再出去,好在哥哥第二天沒出門,洞內一盞螢火小燈照著,他啃著半塊臟饃饃,好奇的問:“哥哥吃咕咕果了嗎。”
哥哥似乎不太舒服,臉色很白,但麵對他時,眉眼總是噙著溫和笑意。
“嗯。”他摸了摸他的頭。
江宴知道哥哥說謊了,因為整天,他們都在一起,而哥哥沒吃過任何果子。
他想問,可哥哥看起來很累,雙眼微微閉著,靠在冰一般冷硬的洞壁上,麵色疲倦。
外界銀裝素裹,呼嘯的寒風夾著雪,他們棲身的山洞很小,哥哥用枯枝石頭擋著洞口,沒有風灌進來,即便如此,還是冷的令人渾身發抖。
他望著哥哥布滿倦意的臉,小身體湊過去。
人間的冬天太冷了,他們隻有依偎在一起,才能暖和些。
第三天,哥哥又拿出半塊饃饃,給他後準備出門,江宴倔犟地拉著江葉草的手,要求帶上他。
江葉草怎麼勸都沒用,這時,呼嘯的風雪中,隱隱傳來狩獵般的低沉腳步聲。
江葉草皺眉,對著江宴比了個“噓”的動作。
江宴不懂,但他很聽江葉草的話......除了在哥哥要離開他的時候。
突然安靜的山洞,在洞外沉沉徘徊的腳步聲中,彌散出一種無言的可怕。
許久,外麵的腳步聲消失,但江葉草沒有出去,直到夜間,才推開洞口那些用來遮風擋雨的樹枝,拉著江宴走出。
鄰居乞丐的小墳墓被挖出來了。
墳邊,是一堆灰燼,江葉草給他立的木碑、以及和荒山枯枝燃燒後的灰燼。
灰燼上方,有個樹枝搭的架子,上麵還吊著骨頭。
“是野獸嗎。”江宴有些害怕,鄰居乞丐以前時常給他講山林裡有豺狼虎豹,會吃人。
他看向哥哥。
發現哥哥麵色蒼白如紙,像是看到了極為恐怖的一幕。
江葉草發著抖,
想起昨日徘徊在洞口的沉悶腳步聲,還有今早雪地裡看到幾個大人腳印,心間湧起鋪天蓋地的後怕。
他緊緊握住江宴的手,看著弟弟稚氣白嫩的臉蛋,遍體生寒。
屍體、屍體都......
饑荒年,這座城的百姓,都瘋了。
他們不能在這裡待了。
江葉草帶江宴連夜跑了,幾乎在他們離開的不久,一群鬼鬼祟祟的身影,鍥而不舍的來了。
他們發現了小山洞,黑夜間,饑瘦無肉的臉頰,幽幽目光,猶如惡鬼一般。
“哥哥,流螢燈怎麼辦。”
“不要了,以後哥哥給你重做一個。”
江宴腮幫鼓了鼓,半晌耷拉著眉眼點點頭。
可是,裡麵的流螢小蟲怎麼辦,沒有他喂,他們會餓死的。
早知道,該放出來了......
江葉草很快兌現了他的承諾,江宴得到了新的流螢燈,他們靠著這燈,穿過無數個黑夜中荒野、落敗的城池、偏僻的村落......
半年後,他們停留在一座小鎮——千古鎮。
千古鎮自古以來,是魚米之鄉,吃穿不愁,又處在一座修真界門派的管轄邊界,十分安寧,不過饑荒年,大家也變得捉襟見肘。
但他們在這裡的日子,比起一路顛簸流離,好了許多。
江葉草欲作童工,可惜都嫌他小,揮手打發了。
他隻好做起老本行,鎮上乞丐很少,卻各個凶惡,突然來的兄弟倆,由於長得眉清目秀,乖巧異常,總能討到比他們更多的善心。
被兩個小孩搶了地盤,這些乞丐哪裡能容忍。
江宴跟著哥哥像小老鼠一樣,白日躲來躲去,隻有深夜,趁那些乞丐流漢睡覺時,才敢出來,遇到幾個好心夜行者,或者酒樓客棧,討要點殘羹剩飯,哥哥還會幫店小二等擦桌搬凳。
江宴在一旁,吃著剩下的包子,偶爾店小二或者其他人,會忙裡偷閒地過來,摸摸他的頭,朝他投來憐憫的目光。
江宴會躲。
他不喜歡除了哥哥以外的人,摸他腦袋,而且,就像不喜歡“小乞兒L”這個稱呼一樣,他也不喜歡那些人憐憫的目光。
他不明白,為何要憐憫他,他沒覺得哪裡過的不好。
他有哥哥,還不夠嗎。
江葉草空閒時候,會給他紮小辮子,沒有錢買珠飾,江葉草就用小草葉作裝飾。
哥哥總是將他打理的很乾淨,指甲也修剪的圓潤整齊。
店小二和大娘等人都說,他是他們見過最可愛的小孩,就算穿著簡陋衣服,那些錦衣玉食的富家小公子,都沒有他白淨好看。
江宴不知自己好不好看,但總有人想將他拐走。
他第一次看到哥哥那麼生氣,拿著爛瓦,踩到凳子上,將那人腦袋砸的頭破血流。
那人是鎮上的大戶,有權有勢,酒樓客棧都是他的,這一下,他們在鎮上徹底沒了棲息之地。
當夜,下著磅礴大雨,街上沒有萬家燈火,一片昏暗。
他們像兩條狼狽的小狗,被人趕走,渾身濕漉漉,蜷縮在鎮門外的樹下躲雨。
哥哥沉默的抱著他,他昏沉沉,半夢半醒,聽到耳邊茫然的聲音:“哥哥是不是太自私了,阿宴,你要是跟了那人,至少衣穿不愁,再也不用吃苦了,你還是個富家少爺。”
飽一頓餓一頓,一年前,小江宴臉上那些的嬰兒L肥已經沒了,整個人顯得瘦弱極了,身上沒有多少肉,瘦骨伶仃。
沙沙雨聲中,他蜷縮在江葉草懷裡,所有風雨都被哥哥擋住了。
但江宴感覺到了,自己的頸間濕了。
“可我隻有你一個弟弟......?[]?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到底也隻是個七八歲的小孩,江葉草也會恐懼和害怕,他將懷裡的江宴緊緊抱著,不肯鬆手。
“你要是不在,我就什麼都沒有了。”
江宴的小手,無聲攥緊了哥哥衣袖。
淒風苦雨的夜晚,無人問津的小鎮門口,四麵沒有任何天光與燈火,他和哥哥在看不到儘頭的黑暗裡,相互依偎。
“我會一直在,哥哥,”江宴用稚氣的嗓音,承諾道。
人在倒黴的時候,或許能迎來一兩縷曙光。
千古鎮,那日來了一群修士,交談間,泄露了些修真界近來的要事。
江宴從未看到哥哥如此歡喜。
“爹娘沒死!”江葉草緊緊抓著他的肩膀,眼眶紅著,像是熬過了寒冬臘月,看到春暖花開般。
“他們在找我們!在小靈山!他們現在小靈山地界!”
什麼爹娘。
他原來是有爹娘的嗎。
江宴對這格外陌生的稱謂,沒有任何期待,但哥哥歡喜,他便歡喜。
江葉草要帶他去小靈山,但他們還沒走出千古鎮,熬過一夜雨,江宴生病了。
小臉燒的通紅,整個人都迷糊了。
不止他如此,鎮上許多人都感染了風寒,幾日後,眾人才知道——可怕的瘟疫來了。
這場瘟疫帶走了很多人,郊外屍橫遍野,到處彌漫著屍臭味和苦澀的藥草味。
不知哥哥從哪找的藥草,整日熬給他喝。
江宴病情卻沒好轉,迷迷糊糊間,他看到身邊,哥哥憔悴不安的模樣。
“我、我沒事,”江宴皺緊小眉頭,含混不清的說著,試圖安慰哥哥。
可當夜,他連話都說不出了。
蠟燭燃到儘頭,破屋裡一片昏暗,江葉草不敢再猶豫,取下頸間掛著的福袋。
這裡麵裝著的,是一片不知名的草葉。就是這東西,給他們江氏一族招來了殺身之禍。
江葉草恨極了它,但此刻無比祈求,這仙葉真有那麼神,能治好弟弟的病。
他不敢先喂給江宴,自己先嘗了小片,半個時辰無恙後,把剩下的喂給了弟弟,又尋了些乾淨的水喂給他。
守了一夜,連綿雨意中,江宴
的燒退了下去。
江葉草沒有逗留,想帶江宴離開千古鎮,路上,看到了那趕他們離開的大戶屍體,腐爛了,惡臭無比。
江葉草眼裡流露出幾分憐憫,不是為大戶,而是瘟疫中,小鎮裡死去的所有人。
這場來自修真界的瘟疫太過凶猛,修士們自顧不暇,受到波及的凡人,隻有死路一條。
但江葉草顧不了那麼多,他要帶弟弟去小靈山。
可他們最終沒能走出千古鎮。
千古鎮與周圍城池,被化作了瘟疫之地,不準裡麵任何人離開。
江葉草隻有帶弟弟回去。
絕望和恐懼在鎮內蔓延,而江葉草無意發現,吃了那仙葉,他和弟弟體質都變了,他們的血能抵禦這瘟疫。
流落的日子,江葉草知道了人心有多可怕。
他不敢想象,若是被發現,他和江宴會有什麼下場,偷偷喂給店小二和大娘混血的水,已經是冒險之舉。
他沒有多餘的善心管閒事,甚至擔心會被發現異常,帶著江宴躲在了山間一家破敗的農戶裡。
這家農戶裡的人,已經死在了瘟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