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利可汗道:“我們自然是想要種地的,能種地,誰會想要過需要時常去搶掠,為了掠奪糧食,也是為了消耗人口的生活?”
誰不向往著穩定的日子呢?
李世民:“凡是我大唐子民,每一戶都能分到口分田八十畝、永業田二十畝。”
其餘突厥人騷動起來。
“真的嗎?”他們有人忍不住出聲詢問。
他們是突厥人,也會給他們分地嗎?
李世民斬釘截鐵:“真的!”
“朕不止給你們分地,讓你們可以和大唐百姓一樣,不必顛沛流離,不必衝鋒陷陣,隻要有勤勞的雙手便能夠從地裡收獲食物。朕還能讓你們回到故土,回到漠南。大唐近來發現一種新作物,可以在草原上耕種。”
是草原上,不是河套平原那一部分地區?
突厥人的騷動更大了。
突利可汗抬頭看李世民,這次他沒有任何欣喜的神色,反而是鄭重地問:“陛下,你說的是真的?”
草原……真的能種糧食了?
李世民道:“朕已經命人前往漠南囤田了,待明年,便能給你們發放種子。”
突利可汗覺得自己有些喘不過氣來,說話的聲音和心跳一樣重,“陛下不怕我們去了漠南,就是放虎歸山?”
李世民哈哈大笑。
突利可汗疑惑:“陛下笑什麼?”
“你們自管回去。”
李世民揚眉,睨眼看他,“若是有什麼二心,朕便禦駕親征。”
突利可汗臉色一變。
深藏的記憶頓時從腦海中翻湧而起。
那是一個被衝天火焰燎亮夜空的晚上,金甲將軍領著手下的兵,奪了戰馬,從城東衝殺到城西。像一柄尖刀,直直破開他們的防護。
衝天殺聲震破了城牆,突厥人的慘叫聲與哭嚎聲不絕於耳。
古有張遼八百人衝陣,破了孫權十萬大軍。今有天策上將三千騎兵殺得突厥人膽寒,大破定襄城。
突利可汗瞳孔震動,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一幕。大羽箭若流光,擦著他耳側射過,身後一位突厥勇士的身體被貫穿,釘在城牆上。
哪怕放他們回去,在李世民還活著的時候,他們敢造反嗎?
李世民倒了兩碗酒。
酒布扯開,酒水倒出,飛入大碗中,濺出的水珠沾濕他能彎弓搭箭的手。
那雙黑眸緊緊盯著突利可汗,咧開的白牙閃銳著天策上將的傲氣,“朕敢放你們回去,你們敢回去嗎?”
“回去建起一座座城池,親手搭起你們的住所。這和定襄城不一樣,以往,你們有城池,但是隨時可以舍棄,現在的城池,有田地,有糧食,或許有茶樹,或許有商隊前來,帶著一個個茶餅,一卷卷絲綢!”
“以前你們沒有鹽,會有商隊帶過來,以前你們沒有米麵,會有商隊帶過來,以前你們大口吃白肉,沒有多少調味品,也會有商隊帶過來。朕,會讓你們和朕大唐其他子民一樣,也過上好日子。但是,你們需要保護好城池,保護好商隊,從縱橫漠南,來去如風的騎兵,變為守城的兵卒。”
“你們——”
“敢嗎?”
突利可汗好像渾身血液都沸騰起來。
不就是拋棄騎兵的優勢嗎?有什麼不敢。
不就是守著城池,化作大唐北方對外的屏障嗎?有什麼不敢。
他們要有田地了!
草原上的人最敬佩那些勇士,突利可汗胸腔被激起豪氣,他拿起一碗酒。
“敢!”
碗與碗的碰撞聲清脆地響起,酒水晃蕩出,潑在桌麵上,更多的酒水灌入喉腸。
“當——”
李世民將喝完酒水的碗摔在桌上,大笑著:“好!突利,後日,朕就派人護送你們回草原。今年建好城,明年大家一起春種秋收!”
不是一座兩座,是屹立在漠南之上,可以守望相助的幾十座城池。
會很辛苦,但是突利可汗不覺得難過——再難過的日子,能有以往遊牧時難過嗎?
今年多搬兩塊石頭,多磊一個屋子,明年就能多住進去一戶人!
突利可汗帶著一臉興奮的族人們走了,開門後,突利可汗鬼使神差地,回頭看了一眼那綠衣女子在的地方。
女子瞧了他一眼,唇角似乎帶起一抹笑。
隨即,這女人憑空消失了。
突利可汗身體僵硬成了一塊肉乾。
他下意識地揉了揉眼睛,再看過去——
沒有!
沒有!
沒有!
隻有一株大樹,安靜地長在酒樓中央。
風吹過,樹葉輕晃,陰陰的風也好像在撫摸著他的臉頰。
且驚且懼之下,有什麼滑膩的東西蹭了一下他的小腿。
突利可汗牙齒格響,沒注意到是一根小樹藤消無聲息縮走,他轉了身,走路的步子比往常快了一倍。
其他藍突厥追得辛苦,待走出一條街,沒等他們琢磨明白是怎麼回事,就聽到他們可汗再三吩咐:“不要有彆的心思,你們誰膽敢回去後起彆的心思,彆怪我翻臉不認人!”
*
而李世民,在門扉打開時,瞧到了一個很眼熟的人影。
“承乾?”
外麵很冷,李承乾被開門時猛然衝出的氣流凍得生生打了個哆嗦,臉蛋泛起潤紅。
然而,皮膚是受冷的,胸膛卻是火熱的。李承乾小跑進來,帶著滿滿的疑惑,“阿耶,你為什麼要給突厥人那麼多東西,他們是敵人!”
山鬼輕笑出聲。
李世民有些尷尬。
李承乾:“阿耶?”
此時突厥人已經走遠了,李世民乾咳一聲,瞧著兒子純潔的眼神,一時之間竟不好意思跟他解釋個中奧妙——他阿耶究竟有多心黑!
吃慣了精心調味的美食,還能回去忍受水煮白肉,或者簡簡單單放鹽巴的牛羊肉?
穿多了絲綢衣料,還能回去穿野獸皮和羽毛做成的衣服?
住久了城池,習慣了一個穩定的住所遮風擋雨,習慣了種地囤糧,還能再回去過秋天不去搶掠,就活不下去的日子?
還有商隊。
一切有中原生產物資,他們隻需要種地,養牛養羊,待到商隊過來,就能換來茶葉鹽巴布料。
習慣了商隊的便利,還會去學習怎麼製鹽紡織?
而且,有商隊過去,他們還會不儘心學習大唐官話嗎?不學習也沒關係,朝廷下令,不允許商賈用突厥語跟他們交談,也不允許漠南再響起突厥話。他們為了買賣方便,自然會去學習。
當一個地方的人,從小到大,說話說的是唐人交流用的官話,住的地方是唐人的住宅,用的文字是唐人的筆畫,比起牛奶羊奶馬奶,更愛喝唐人的茶,比起獸皮,更愛穿唐人的絲綢……
那,他們就是唐人。
而這些算計相對而言,也算是另一種方式的“滅族”。李世民實在不好意思告訴自己才八歲的兒子:你阿耶這操作,讓人家從文化到生活習性都徹徹底底改變了,這一代還好,下一代,再下一代,說不準突厥人打心眼裡認可自己是唐人,連突厥是什麼都不知道了。
這是一出另類的“絕戶計”。
李世民摸了摸小太子的腦袋,“等你稍稍長大一些,耶耶再告訴你耶耶為什麼那麼做。”
嗯,至少現在孩子還小,過幾年再讓他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