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州湯陰縣中有一戶人家,家中僅有姚姓老嫗及三名孩童,大孫子嶽雲八歲,二孫女嶽安娘四歲,小孫子嶽雷則是周歲零九個月。
嶽雲年幼,卻甚為聰慧,知家中老的老,小的小,對外事不敏感,便時常去左鄰右舍家中,給那些思念子女的人做一個慰藉,娃娃討喜、嘴甜,又能耐下心來聽長輩嘮叨,頗受喜愛。
就在今日,鄰家老爺爺老太太和旁人嘮叨八卦時,他坐在旁邊聽,就聽到了一件事。
“馬家那小子不是欠了賭場十貫錢,然後跑了,馬家人也不肯替那小子出錢,對外宣稱斷絕關係麼?今日催債的混混又叫囂著上門了。”
“前幾次上門不是都被打出去了?”
“是啊,但金國的官人們說要把我們遷走,從相州遷去什麼地方,也不知道,總歸是要走,走,總得搬家吧,那些混混就堵著他們家門,說要看著他們收拾家當。你說等馬家收出來十貫錢的物件,能不搶了就跑?”
“啊呦,那些混混可真會打算!”
嶽雲眼珠子骨碌碌轉,跳下椅子,拔腿往家裡跑,進了家門就喊:“婆婆!我們可以見到爹爹了!”
姚嫗抱著小孫子,拉著二孫女出來,驚喜著臉:“是康王派兵打過來,你爹爹也來了?”
——他們久在相州,金人治下,都不知趙構已從康王登基為皇帝。
嶽安娘眨了眨明亮的雙眼,鸚鵡學舌:“爹爹……來了……”
姚嫗輕輕捏了捏孫女手掌,笑容滿麵:“安娘還記得爹爹嗎?爹爹上一次回來,還給安娘帶了小石頭。”
小石頭!
嶽安娘眼睛一亮,用力點頭:“安娘記得!”
小石頭是一條狗,因為身上毛發黑黑白白,像塊臟兮兮的石頭,嶽安娘就給它起名為小石頭。
嶽雲上前親昵地挽著姚嫗胳膊,仰著臉說:“婆婆,不是爹爹要回來了,是我們可以去找爹爹了!”
姚嫗楞柯柯地望著嶽雲,嶽雲將自己之前聽到的消息複述了一遍,然後說:“那些大兵要走了,肯定是特彆急,還要帶上很多人一起走,他們肯定顧不上一家家去找。婆婆,我們躲起來,等他們走了,我們就去南邊找爹爹!”
姚嫗聽見金兵要走,彆提多高興了,一會兒說今晚吃肉,一會兒說菩薩保佑,但提到要躲起來等金兵離開,又默不作聲了。
這就使嶽雲炫惑了:“婆婆?”
姚嫗有些遲疑:“我們去哪兒找你爹爹呢?”
嶽雲也不清楚,他低下頭,雙腳煩躁地踢了踢:“那我們要跟著金人走嗎?爹爹說這裡是我們的國家,和金人走,就要去他們的國家了吧?”
老人總是對背井離鄉充滿抗拒的,而且……姚嫗疼惜地望著孫子孫女。
她孫子孫女已經沒媽了,不能再沒了爹,如果真的跟著金賊北上,誰知道他們什麼時候能相聚。
“我們不走!我們躲起來!”姚嫗一咬牙:“等金人走了,我們就……對了,你們爹爹當時說,他是應樞密院官劉浩的招募,去參加了康王的部隊,我們南下,打聽康王在哪裡,去問一問嶽飛,嶽鵬舉如今在哪個地方打金人,我們去找他!”
嶽雲高興地蹦起來:“我們去找爹爹嘍!”
嶽安娘看看哥哥,再看看祖母,拉了拉祖母的手,一派天真:“媽媽呢?媽媽也在爹爹那邊嗎?”
她對身為父親的嶽飛沒有多少印象,對晚上會哄她入睡的母親倒是印象深刻,但她已經好久沒見過媽媽了。
已經有三個月了!
對於一個小孩子來說,三個月已經很久很久了!
然而嶽安娘才提到劉氏,姚嫗和嶽雲麵色就不太好看,尤其是嶽雲,握緊了拳頭,將臉扭到一邊。
他今年八歲,已經明白了不少事情,他知道,他母親是在聽說金人要打進相州後,丟下他們跑了。跑的那天,阿雷哭了一整晚,他還以為是阿雷年紀小,鬨脾氣,還心疼母親哄了他一夜,第二天一看,才發現床上已經少了個人,連著不見的,還有家裡些許錢財——沒全拿完,該說要謝謝她,仍記得給老母幼子留了些吃用嗎?
姚嫗瞧著孫女期待的麵容,頓時反應過來,不能讓小孩子留下被媽媽拋棄的陰影,便蹲了下來,將小孫子放到一邊,抱住嶽安娘,輕聲說:“婆婆也不知道媽媽去哪裡了,我們見到爹爹時,問問爹爹好不好?”
嶽安娘立刻用力“嗯”了一聲。
不到兩歲的嶽雷坐在一旁,獨自咬著手指頭玩。
*
嶽飛策馬到白馬渡渡口,隔著黃河遠望,胯|下駿馬也好似感染了他心緒,蹄子焦躁地刨著土。
河對麵就是浚州,浚州之後就是相州,很快他就能打回去了!
很快的!
母親!夫人!雲兒,安娘,雷兒,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