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俘宗廟是什麼意思呢?
這是一種對祖宗炫耀和打擊敵國心氣的形式, 中原各朝各代也沒少過宗廟獻俘,將俘虜拉去拜祭宗廟,或割耳, 或獻首, 或當眾處死,或寬免釋放, 金國也有這種形式, 但由於金國羊文化盛行,女真人喜羊, 穿羊皮衣服是富貴象征, 他們獻俘與中原獻俘流程不太一樣——
他們會讓俘虜赤|裸上身,給俘虜披上羊皮, 手上縛繩由金人牽行, 當作牛羊一樣獻給宗廟。
諢名, 牽羊禮。
當年遼國滅亡於京後,遼帝及宗室也受過這種羞辱。
就是因為了解遼帝受牽羊禮之事,曾統才難以接受。
十四歲的青霓看向曾統右手,那裡鮮血淋漓, 卷著刀傷。
漢人信奉“身體發膚, 受之父母”, 尋常不會自殘,能逼得一個文人對自己割手, 用疼痛來壓下悲憤, 足以證明他情緒已經很不穩定了。
血手在門框上印下痕跡,曾統咬牙切齒, 怒目圓睜:“這群野蠻人!畜生!遠瞧是獸, 近觀方覺侮了禽獸!會須斷其犬脊, 銷其糞骨,啖其毒肉,溷濁中宜葬,沸爐中千錘!”
這並非是在忠心欽徽二帝,不管二人是不是昏君,到這地步,他們代表的是一國顏麵,侮辱他們,就是在侮辱漢人。
曾統怎能不怒,怎能不悲。
少年踮起腳,摸摸曾統腦袋:“不難過,不難過啊。”
曾統想試圖笑一笑,嘴角扯了半天,也沒能彎起來。
十四歲的青霓將他拉進房裡,直接問:“你有什麼想法?”又謹慎地讓他離柱子、牆壁、桌角、寶劍這些東西八百米遠,“你不會想要殉國吧?”
曾統沉默著搖頭,眼中光芒暗淡。
十四歲青霓往他這邊靠來,捧起他的手,往傷口一捏。
“嘶——”
熱血從縫裡流出,岩漿在掌心沸騰,疼得曾統心中那些情緒忽然後撤,留出一片清明。
他默默縮回手,幽怨盯著少年看。
對方卻理直氣壯:“彆難過,現在還不是什麼難過時候,皇帝被侮辱怎麼了,民間不知多少百姓被金賊侮辱,那倆皇帝至少有宴席開,有酒肉吃呢。現在要思考的是……宋金兩國交戰,發生牽羊禮這種事情很打擊士氣,我們要怎麼防備士氣下降?”
曾統看向窗外,落日沉入地表一半,黑夜急劇降臨,一股壓抑籠罩天地,籠罩己身。
他看了很久落日。
他想要像少年那般瀟灑,隻顧著眼前,腦子卻又實在沒辦法動起來,疼痛過後,那些屈辱如同汙垢複回,堆在腦海裡,填塞所有空隙。
再回頭,曾統發現少年竟然頭一歪,在桌椅上打起盹來?
曾統錯愕。
腦子遲鈍地開始思考,曾統想了想,把人搬到床上,蓋好被子,自己坐在桌前,心中影像一下子是帝國受辱,一下子又跳到那一句“皇帝被侮辱怎麼了,民間不知多少百姓被金賊侮辱”,茶水喝下去一壺又一壺,睡意怎麼也沒來,睜著眼睛到天亮。
然後他把十四歲的青霓搖醒,大聲說:“現在擺在我麵前的,隻有兩個選擇。”
十四歲的青霓抱著被子,睡眼惺忪:“嗯嗯。”
曾統:“其一,就是主辱臣死,寫一篇錦繡文章,痛罵金國畜生行徑,然後一頭撞死,留下千古美名,興許還能以熱血激勵國民。”
“嗯嗯。”
“其二,忍下屈辱,安撫國內百姓,以待來日直搗黃龍,以金賊性命雪恥。”
“嗯嗯。”
“如果我在金賊太廟前,我會選前者,但我如今遠在千裡之外,當含辱忍垢,留有用之身,以待來日。”
對於有心氣的文人而言,那是當真敢拔劍自刎,隨國而去。曾統捏緊拳頭,傷口崩裂,小股小股血液從拳頭縫裡流出,他對著十四歲的青霓作揖:“昨夜,虧得官人當頭棒喝,將統喝醒。”
“嗯嗯。”
曾統看著眼前人腦袋一點一點,失笑:“去睡吧。給我留半張床。”
十四歲的青霓倒頭就睡,抱著被子滾進床裡麵,曾統褪去外衣與鞋襪,側身自蓋一被,下午醒來後,迷迷蒙蒙一看,床裡麵空無一人,隻有一張字條——
看你那麼難過,我覺得這件事情還有第三種辦法,你留在這裡,我去牽羊禮上大鬨一場。
他當時居然有在認真聽?不是在睡覺?
他要去大鬨金國宗廟?
他不要命啦!
石火電光中,曾統手腳冰涼。
*
大片槐葉在風中落下,被馬蹄踏踩,馬颯如流星,跨過一山又一山,白日從沈州出發,黃昏就到了會寧府。
“沒想到我還會回來。”
十四歲的青霓嫌棄地看一眼那城門。
本來他和曾統在吳乞買駕崩第二天,很快就收拾好東西離開會寧府,以免被卷進是非中,沒想到計劃趕不上變化,人走到沈州,因為牽羊禮又得巴巴趕回來。
先數一數裝備……
棺材,在。
釣魚竿,在。
匕首……哦,匕首之前扔作案現場了,沒關係,再兌換一把,一樣削鐵如泥。
少年蹲在屋頂上,單手托腮,陷入沉思。
雖然紙條上說得那麼豪邁,但他其實一點行動計劃都沒有。
要做什麼才算是大鬨一場呢?
就在十四歲的青霓小聲嘀嘀咕咕,試圖梳理出一個行動計劃的時候,一個腦袋從窗戶裡伸出來,氣急敗壞:“那小孩,你怎麼隨便上人屋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