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雀、沈雀……
這個名字像一根線,牽扯出葉同塵腦海裡無數的畫麵,令她不自控的手指顫動。
她看見自己握著劍站在血泊裡,腳邊全是死去的村民,她的劍尖指著最後一個村民,他嚇的哭著跪地磕頭不停的說:“天師饒命!彆殺我天師!我、我沒有吃善水天師的肉!我真的沒有!是村長帶的頭,他說一個大師告訴他善水天師有靈骨在身喝他的血吃他的肉就可以治好病!”
她流著血的劍尖就停下,問他:“什麼大師?”
村民磕的額頭全是血哭著說:“沈、沈雀大師!叫沈雀的大師!”
沈雀、沈雀……
葉同塵腦子裡好像有道封禁“嘣”的斷掉了,無數的記憶蜂擁而來,山呼海嘯的衝垮她,她再忍不住震開了沈確,暈眩的踉蹌扶住洗手台張口就吐了。
“葉同塵?”沈確慌張的看著她,想上前扶她。
她突然抬起頭睜開雙眼看住了他,那雙眼裡布滿了血絲,是沈確從來沒有見過的憤恨。
她的手指在顫抖,撐著身體的手臂也在顫抖,似乎有什麼東西快要將她衝垮。
是記憶,是她忘記的、丟失的所有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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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見自己扶著裹著紗布的沈雀在教他重新學習走路,他非常消瘦,常年的折磨和營養不良使他十七八歲看起來還像個十二三歲的孩子,他常年被關在籠子裡雙腿退化的厲害,已經不會走路了。
可是他很聽話,很信任她,哪怕重新學習走路很辛苦也咬著牙每天鍛煉,他緊緊抓著她攙扶的手,每一步都走的很認真。
他聽見她誇他:“今天比昨天走的好多了。”
他就會眼睛亮亮的忍不住笑意。
她說:“等你學會走路,我會教你寫字,很快你就可以像正常人一樣好好生活了。”
他望著她,眼睛亮的出奇,問她:“你的名字,怎麼寫?”
她拉開他的手,在他掌心裡寫自己的名字:“葉、同、塵,我的名字。”又拉過來他另一隻手寫:“沈雀,你的名字。”
他呆呆的望著她,望著自己的兩隻手,握在掌心裡笑了。
“葉同塵!”她聽見窗外有人叫她,看出去就瞧見穿著道服的小清靜,他手裡拎著一包東西,另一隻手背在身後,老遠就叫她,朝她笑。
小清靜跑進屋裡來,高高束著的發像搖擺的馬尾。
他才剛修成人身沒幾年,正是小孩兒心性,總是有說不完的話。
“你猜我給你買了什麼?”小清靜將手裡的那包藥材隨便丟給沈雀,另一隻背在身後的手顯然藏著東西,他見葉同塵看過來,馬上又說:“不許算!不許用法術!”
葉同塵笑了,她都不需要用術法,隻需要聞了聞就知道,他買了什麼胭脂水粉還是鮮花?聞起來花香味很重,可是她從來不用這些東西:“猜不出來,你買了什麼?”她配合的問。
小清靜從
伸手捧出兩個黃橙橙的佛手柑,獻寶似得遞給她:“你肯定沒見過這東西,老板說是國外商人千裡迢迢帶過來的!特彆香!你聞聞看。”他驚奇的遞到葉同塵鼻子下。
那股清甜的香氣從他掌心裡傳出來。
葉同塵當然見過這東西,卻不忍心掃了小清靜的興,低頭聞了聞,裝作驚奇的抬頭看他:“好香啊。§§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是不是!”小清靜立刻就開心了,“我想著你不喜歡熏香的味道,一定喜歡這種瓜果的甜香,花了好多錢買了兩個給你,你放在衣服裡就可以熏衣服了。”
“花了多少錢?”葉同塵問他。
他嘿嘿笑著說:“也就花了二兩銀子。”
這麼多!
葉同塵心驚,可他一番好意,她不忍心怪他。
床上坐著的沈雀卻開口譏諷的說:“蠢貨,這東西做藥材十個銅錢可以買一筐。”
“沈雀。”葉同塵打斷他。
小清靜卻頓了一下,隨後惱怒了,“你罵誰蠢貨?”
葉同塵知道小清靜和沈雀一向不對付,忙攔住了小清靜,讓他彆和沈雀計較。
哪知道小清靜更生氣了,和她說:“就算他是病人他可憐,他就可以隨便罵我嗎?葉同塵你好偏心。”
他像個被傷了心的小孩兒捧著他帶回來的佛手柑轉手就走。
葉同塵站在屋子裡輕輕歎氣,轉頭看向了床上的沈雀,“你不可以這樣罵人。”
床上的沈雀愣了愣,彷佛明白過來他惹她生氣了,頓時慌張起來,馬上認錯:“我知道錯了,我再也不敢了。”
他想伸手拉她又不敢,撐著消瘦的身體下床就跪了下去,慌張的哀求:“你打我吧,我錯了,你不要生氣,你罰我,怎麼罰都行……”
葉同塵被他跪的心驚,她看著慌張認罰的沈雀忽然意識到,他不隻是不會走路,他是不懂得該怎麼生活,怎麼做一個正常的人。
他三四歲就被當藥人養著,他根本不懂得如何跟人相處,如何去愛人,去尊重人,他學到的隻有藥王對他的侮辱、折磨和打罵。
錯了就會被打被罰,一定要馬上認錯,不然就會被罰的更重。
蠢貨,一定是藥王經常罵他的話。
葉同塵在心裡輕輕歎息,伸手把他扶了起來,耐心的對他說:“錯了可以改正,改正就好了。”
她告訴他:“沈雀,蠢貨是罵人的話,你不可以隨便罵人知道嗎?”
沈雀立刻點頭。
“你要向小清靜道歉。”葉同塵對他說。
他頓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
可那天,小清靜都沒有再回來房間,像是在和她慪氣。
葉同塵夜裡回到自己的房間,卻在被子下摸出了兩個黃橙橙的佛手柑,她拿著佛手柑扭頭看見一隻雪白的獅子貓蹲在開著的窗戶上,高傲又冷漠的瞧著她。
她忍不住笑了,小清靜隻要生氣就會變回貓,不給她摸,不理她,等著她去抱他。
葉同塵笑著走過去,還沒開口小清靜就先說:“我是不會原諒沈雀的∷∷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他道歉也沒用。”
“好,他道歉你不想原諒也是應該的。”葉同塵伸手去摸他的耳朵,“那你能不能原諒我?”
他想裝高傲,可是她就溫柔的揉著他的耳朵,他就忍不住發出了咕嚕聲,不情不願的說:“我又沒有真的跟你生氣。”
葉同塵從他的耳朵一路捋下去,摸到他毛絨絨的大尾巴,他就抬了抬屁股挨進她懷裡,腦袋在她懷裡拱來拱去,咕嚕咕嚕的粘著她:“對不起,我不該因為你是我的貓就讓你讓著彆人,太親近了反而開始對你有要求了,我檢討。”
她最近總是在想,是不是對小清靜太嚴苛了?她總是用對自己的要求去要求小清靜,可是她可以原諒、謙讓,不代表小清靜就可以,他才剛剛做人,他已經做的很好了。
小清靜抬起腦袋望她,夜裡他的瞳仁就變得圓溜溜,看起來特彆可愛,“我知道的,因為我們是自己人,沈雀是外人又可憐,所以你怕我打他對不對?”
“好聰明的小貓。”葉同塵捧著他毛絨絨的臉,“我知道你不會打人的,你是一隻善良有禮貌的小貓。”
他驕傲的揚起了腦袋,當然,他跟著葉同塵那麼久了,聽善水老道士的大道理聽的耳朵都起繭了,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他也知道葉同塵不喜歡他惹事。
所以他說:“好吧,那我就原諒他了,他也很可憐。”
葉同塵聽見外麵有什麼聲音,她扭頭去看,隻看見一道影子很快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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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靜的走廊裡,沈雀快步回到自己房間裡,關上門在漆黑的房間裡將手裡的白紙一點點撕碎塞進了嘴巴裡,那是他剛剛學著寫好的字——葉同塵。
他練習了幾百次才把她的名字寫好,想要拿給她看,卻聽到她和小清靜在說:他很可憐,他是個可憐的外人……
嘴裡的紙變成泥漿一樣,他發狠的嚼著嚼著就哭了。
他說不清自己為什麼痛苦,這和從前他有過的情緒全都不同,後來在葉同塵帶著小清靜離開那天,他才明白這種情緒叫嫉妒。
他嫉妒小清靜可以幸運的被葉同塵養大,可以一直在葉同塵身邊,他記得葉同塵對小清靜那麼好,他更嫉妒葉同塵把小清靜當成自己人會帶著他一起走。
而他就像是葉同塵隨手好心救下來的一隻狗,她並不打算帶走他,可是這隻狗以為從今以後有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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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同塵走的那天很匆忙,她收到了師父的傳信告訴她,師兄死在了流寇箭下。
她一刻也來不及耽擱,把剛學會走路的沈雀留在醫館,托付給了故交好友,帶著小清靜連夜趕去了流寇占據的村莊,找到的隻有師兄被懸掛在村口的屍體。
那之後流寇之亂、戰爭,她幾乎已經將沈雀這個人忘記了,知道有一天她得知醫館的故交被沈雀奪走靈根,害死了。
她才記起來那個瘦小的沈雀。
再次找到沈雀,她沒有和他說任何話,既不想聽他的理由,也不想聽他的懺悔,她廢除他的靈根和筋脈。
她該殺了他,可那時她沒有。
後來瘟疫橫行,餓殍遍野。
山下的村子已經成了被官府放棄的疫區,不許進不許出,隻等著他們病死餓死,再一把火燒掉。
是她的師父奔走周旋,拿到通牒,將物資一批一批送進村子,將感染嚴重的病人帶回道觀救治。
她的師父為了救治感染瘟疫的病患勞心勞力,消耗一身修為,病到形銷骨立,也無法結束這場災禍。
那時小清靜第一次和她說:“我們走吧,這樣下去善水道士會修為耗儘死的!我不想你再痛苦了,讓我來做這個臨陣脫逃的壞人,我去把善水天師打暈帶走,咱們今晚就逃離這裡。”
那也是她第一次對小清靜發那麼大的脾氣,她和他說:“我這一生因為靈骨被帶回道觀,也因為靈骨受人供奉愛戴,被稱一聲天師,如果我能救而不救,這一生都不會安心的活下去。我不會離開抱一道觀,你下山去吧,再也不要回來了。”
她是真心希望他離開的,那時她和師父都報著死守到底的決心,可是她不想要困住小清靜,這不是他該背負的責任。
可他沒有走,他向她認錯,求她不要趕走他。
他變得很乖很乖,陪著她找物資,找藥材,和她兵分兩路去運送另一批過冬的棉衣。
而她先一步帶著藥材回到了道觀,看到的卻是師父被分食的隻剩下滿地的血和白森森的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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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多的記憶像一場海嘯。
葉同塵痛苦的閉上雙眼,不停在顫抖,她看到了,她終於找到了忘記那部分記憶,那部分關於沈雀、關於小清靜、關於她提劍殺光村子裡所有的人,一把火燒了村子的記憶——
所有的人都是她殺的。
血淋淋的劍握在她手裡,她聽見最後一個活著的村民說出沈雀的名字,一劍捅穿了他的喉嚨。
陰雲密布之中滾滾的悶雷就在她頭頂,她知道她殺了這麼多人即將引來一場浩大的天罰,天罰之下她會死,她或許會灰飛煙滅再也沒有轉世輪回的機會。
可她被恨意湮滅,她不在乎了。
她孤零零站在屍山血海之中,聽見有人肝膽俱裂的叫了她一聲:“葉同塵!”
她回頭就看見風塵仆仆的小清靜,他的臉色真蒼白,望著她眼神像是要碎掉一樣。